編者按:《我們怎樣越過大涼山》為曾昭掄率“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川康科學考察團”考察大涼山彝族腹地的記錄。該考察團由曾昭掄任團長,團員有裘立群、陳澤漢等10人🏄🏿。1941年7月2日,考察團從昆明出發,歷時101天🫴,步行1000余公裏,對大涼山地區的地理👉🏿🌓、礦產、民族、文化等多方面狀況做了詳細考察🫃🏿。
曾昭掄(1899~1967),湖南湘鄉(今雙峰)人🏄🏿♂️💥,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國科學院首批學部委員(1993年起,學部委員改稱院士)。1915年入清華學校,1920年畢業後赴美留學,1926年獲麻省理工學院科學博士學位,回國歷任中央大學副教授、化工科主任🧑🏽🌾🤷🏼♂️,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授、系主任🤤,西南聯大教授,教育部副部長,高教部副部長等職。1958年任武漢大學教授。1967年逝世。
本文出自“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長編叢書”之《曾昭掄西部科考旅行記選》。

西康科學考察團全體成員合影
在川康兩省交界地段,展開一片縱橫數百裏的神秘區域,那便是在西南各省有名的“大涼山夷區”,西洋人所謂的“獨立倮倮”(Independent Lolos)區域⚇。
這塊地方,位在四川省的西南角上和西康的極東一隅,據說它的幅員🐘,是東西四百裏,南北八百裏,面積三十余萬方裏🏛;可是居民總數✒️,至今不過十萬🌛。
在許多詳細的地圖上,獨獨此區留著一片空白,表示那裏面的情形🚴🏼,至今還不甚了了。在那裏不但目前法幣不能通行👨🏿🌾;而且幾千年來可以說從來沒有用過政府的貨幣,無論是紙幣或硬幣。在那裏至今存在著以貨易貨的製度,有時帶著用一點生銀👽。
那地方向來沒有通郵政,迄今郵差不敢假道通過🪀,這種事在目前中國境內,幾乎是絕無僅有,西洋保[探]險家,雖然曾經深入蒙古新疆🧑🏼🦱,西藏青海👨🏭🦀,幹出許多了不起的偉績,卻是從來沒有一位,走穿過涼山。一直到現在,有組織的考察團💇🏽♂️,通過涼山進行學術工作的,完全是由國人所組成🧐,這一點我們大可以自豪。
涼山兩字🐏,就是因為其地高寒(海拔多半在二千米以上)而得名🛑。可是那裏人口如此稀少,並不是因為地方過於寒苦,不堪耕植,不能養活更多的人口。
通過涼山者如此之少🏊,也不是因為路途過遠⚇,或者通行過於困難,最主要的障礙,乃是在於人為的因素🌥;具體地說🚵♀️,民族間的隔閡和仇視🦡,使外人不敢插足。因為進涼山很容易🫃🏿,出涼山卻仿佛難於登天🐒。幾千年來,涼山區域◀️,永遠是被強悍的倮倮民族盤踞著🔡,不許他人插足👨🏿🚒。
深入涼山🐝,需要健全的身體,充分的勇氣♨️,堅強的意誌。然而正是因為這樣🤧,對於富有冒險的人們,涼山具有一種特殊的引誘性。所以我們一隊人,便向涼山進發了🥱,並不是通過涼山的第一個團體;但是步行橫越大涼山🦮,卻由我們首創紀錄。
在八月初旬一個淒風苦雨的早晨,我們辭別了美麗可愛的西昌🫠,全體赤腳草鞋,壓了十名挑行李和貨物的挑夫👨🏼🚒,踏著爛泥路,走上我們的征途。我們第一個目標,是昭覺縣城。這段路大約有一百九十華裏🦧🗞,大體向正東行,最後略帶東北🧑🏼⚕️👨🏼⚕️。
這段路普通算作四站,正常的行程👨🏿⚕️,應該第一天宿玄參壩🅱️,第二天宿倮倮溝⛅️,第三天宿四塊壩子,第四天到昭覺。此次因為天氣太壞🫅🏼,挑夫又走得太慢,先後費了六天🚟,方才到達。
第一天不過走到大興場✥。貴處距離西昌不足三十裏。夷人(倮倮)的勢力,甚至可以說,一直伸到西昌城的城跟前,大興場是一處漢夷交界的村莊。目前純由漢人居住🤹🏿♀️🤗,但是夷人往來此處者甚多。目下漢夷兩族,在此相處頗好😤。
街上開店的漢人,無論男女,每個人都能說很好的夷話👳🏿♀️。來往此處的夷人,漢話也都說得不錯,然而漢夷的界限,終久存在。街上漢人,看見我們來,相待特別客氣,住在西昌的人,大都提起昭覺就害怕🧔🏼,以為萬不可去🏷。大興場的人,觀點卻不同📳,以有[為]去昭覺沒有什麽。

涼山放牧,張在璇/攝(出自《四川攝影作品選》)
在大興場我們開始以十二分的熱誠🧛🏽,學習夷話。在那裏學到的一點單字短句,以後證明對於旅行十分有用。
Aiza-aiza-bo(夷語“慢慢地走”的意思)👨✈️🧑🏼🦳,第二天我們從大興場出發💋,翻上一座名叫“腰跕坡”的高山🧑🦼,略下即到玄參壩。出大興場幾裏🕵️♀️,便入夷區👩🏻✈️。
在腰跕坡的西坡半山上,我們拜別最後的漢人墳墓。玄參壩已經是一處完全受夷人支配的地方🖨,但是還留下有最後兩家漢人,在那裏仍然可以吃到米飯蔬菜,還可以使用法幣↖️。自該處前進,便是純粹夷區,很少有漢人蹤跡🧑🏼✈️🚣🏼♀️。
一進夷區,一切變色𓀉。在夷區裏,我們睡的是“黑夷”(夷人中間的貴族階級)家中的泥地;吃的是洋芋蕎粑和一些煮得半生不熟的豬羊肉🤹🏿♂️。床鋪桌椅板凳,從此全不見面,腰中放著成千的法幣,也不怕人偷。在那裏食宿的代價8️⃣,是送布匹;勞力的報酬🎹🧕,是秤鹽巴🍬。還有許多的夷人時常會來討針線。
第三天到達倮倮溝♋️,第一次親嘗黑夷社會的生活🫅🏿,用生水來調炒面(炒熟的燕麥粉)吃🏃🏻♂️➡️,最初確是難於下咽,不久卻又習慣了。晚上攤開被褥,是最令夷人興奮的一件事;因為被窩在他們當中🏄♀️,是不存在的。一件羊毛製成的披氈,白天是他們的外套,夜裏是他們的被蓋。
因此一看我們這些紅紅綠綠的被面,他們眼睛都花了。一個個跑過來,又摸又看🛐,驚奇不已,騷擾不下半個鐘頭👷🏽。
再有一天,將我們送到四塊壩子。途中翻過“梭梭梁子”的時候,自山脊向東遠望⚗️,已經看到大涼山高高聳起,可惜一片光山,竟和西昌附近一樣。涼山南端懸崖名叫“龍頭山”的,果然昂起頭來🚜,其名不虛。
在四塊壩子👱♂️,不幸投宿的一家,主人長兄方才死去👨🏽🔧📜,正辦喪事,聚著幾百人痛哭🚴🏼♀️。我們一去吊喪,他們的好奇心,卻勝過了悲痛。停止了哭聲🦸🏽♀️🙈,他們一齊擁擠👨🏿🔧,將我們擁抱起來👨🏻🦳。
橋梁是一件在夷區不存在的東西,無論大小河流👨🏽🎨🏜,也不管河水的深淺和緩急,都只“叉水”(涉水而過)的一法。對於缺乏經驗的人🦴👨🏿🦰,這確是一種嚴重的試驗;因為在夏天河水往往過腰際,而且奔流甚急。
翻不完的山,“叉”不盡的水🆔,又費了兩天,方才進入昭覺城,昭覺縣城,乃是世界上奇特無比的城市。一座四正四方的小城🎢,一共不過二百米見方,裏面卻大部分辟成包谷田。全城房子,不過四家👨🏿⚖️。其中一家現在租來用作縣政府。其他三家兩家是漢人,一家是夷人。
這兩家漢人,因為各有三家夷人作保,在縣城淪陷的時候🫃🏻,始終未曾他走🎋。他們現在夷化程度很深,對我們這些不遠千裏而來的遠客,並不怎樣表示同情的好感🩶。
我們旅程的後半部☄️🚵🏽♀️,是由昭覺東北行,翻到大涼山絕頂山脊(名叫“黃茅埂”)🪗,再由該處徒行下山🥪,大體取東南方向徑趨四川省的雷波縣。這段路一共約計三百一十裏,最快五天可以走到(由昭覺兩天到磨石家,又三天到雷波)💪🏼🤌🏽。我們此次,一共費去八天多。
出昭覺城東行🫷,即達昭覺河(一名西溪河)。大興場位在螺髻山脈,(涼山的一條支脈)的山麓,可算是涼山的外圍🎅。涉過西溪河,方入正宗的涼山📘。前行翻過不高的豹口探子,下到竹黑壩♞⚉。
四塊壩子、三灣河、昭覺,至竹黑,乃是沿途所見惟一產米的地方。其他各處,人民不得不賴雜糧生活,政府的勢力,現在勉強可以達到竹黑。由西昌到此,不須特別保護🫘。自竹黑再進𓀃,便入至今仍在化外的所謂生夷或野夷區域🎼。
由西昌帶來的漢人挑夫,到此無論何等報酬🧑🏿,不肯前進👩🏼💼。沿途碰見的人,都說不可再向前走,在我們前面,橫著有洪水🎄、瘟疫和民族間的誤解❤️,鼓勵的話一點都沒有,只有鋼的意誌,才把我們送過涼山去。
從竹黑東行,人不得不采取舊日的“保頭”辦法🌠🍻,請黑夷酋長👍,一站一站地保護過去🦑🆚。離開竹黑的那一天,又是下雨🧮,路雖不長👩❤️💋👩,卻很險陡。到達烏坡,已感疲倦。在烏坡首次看見當“娃子”的漢人。

大涼山彝族(出自《第三只眼中國當代攝影家訪談》
一位襤褸不堪的中年婦人對我們泣訴她那傷心的故事。她說:“我現在永遠看不見我的哥哥✍🏼,看不見我的兒女。看見你們來,就仿佛看見我自己的親人一般🟣,說不出來的快活。”這種令人傷心的事🉐,在以後幾天途中,卻是常遇到的。
由烏坡去美姑中間需涉過美姑河,涼山裏面最大的一條河。順著樹葉溝👐🏿,我們走到美姑河邊,滿夾紅泥的水,深過胸際📤,自山谷間狂奔流下,確是名不虛傳的天險⚇。幸虧同來的夷人幫忙,得以安全渡過。
過美姑河以後,路即緩上大涼山本脈的西坡🔜🚵🏻。由美姑續向上爬,一天走到磨石家🧑🏽🦲。在這裏我們碰到真正的困難🤫,涼山的夷人,因為怕漢人勢力伸入涼山🪁,近來相約不讓漢人通過,到此當地酋長🚣🏻♂️,就用很客氣的方式👐🏼,想出種種理由🏊🏼,不肯保護前進🐾,而勸我們折回。
我們此來💸,原來是“破釜沉舟”💻,到那時身邊剩下的鹽和布⚛️,根本就不夠送我們回去🧔🏿。一看前進有生命的危險🖐🏻,後退有餓死的威脅和極端的失望👮🏼。在萬無挽回余地之中,我們終有“憑三寸不爛之舌”,將酋長磨石鐵哈說服,仍然讓我們前進🚵。而且以後他還暫時放開他那高年多病的老母,親自送我們走過最危險的一段🪚。
主人總算還好,不巧夏天農忙🚴🏿♀️,找不到“娃子”背行李🙎🏽。好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好三位背夫💟♡,可是動身的那天😑,等過五刻還不來🧗🏻。幸虧涼山區,乃是女性中心的社會🧑🏻🦯➡️。最後肯求主人的一位小姐💇🏻♂️,尖聲的叫了聲OLado(快些),他們就很快地陸續來了👴🦢。
半天功夫,從磨石家爬上海拔三千四百米的大涼山頂🔂,夕陽將下的時候,羊群在黃茅埂上,歡迎我們大功告成🧖🏻。在大涼山絕頂上,一座富有詩意的牧羊人木棚下🕵🏽,我們過了一夜🦹🏻♂️。
黃茅埂天氣的善變,素來有名。此番看來,確是名不虛傳。前半夜還是滿天星鬥💁🏿,後半夜卻連被窩都濕透了。
黃茅埂平得像刀背一般𓀄,三十二裏方才走完。這片一望無際🙎♀️🌟,四通八達的山頂大草地乃是最好的遊牧場所,同時也是“孤兒子”(土匪)出沒無常、劫案最多的地方。
黃茅埂以東,便是所謂小涼山地帶,路途最是險阻難行🔩。走下草坡的時候,忽然狂風大雨,使每條路都變成了小河,羊群急速向下而跑🗃,我們也往下跑🐖。
在那光光的山頂上🧠,一根略為可以避雨的樹也找不到,一路於急雨中狂奔下山,全身裏外透濕,沿途摔了不知多少次的跤,好容易進入森林地帶🙍🏽♂️,雨卻小了🪺。經過二十余裏的森林⁉️,最後乃達到有人煙的地方🧑🏻,在名叫“拉米”的一座小村住下。
黃茅埂以後,路旁並無黑夷家可住🚣♀️。“娃子”們多半小氣,吃東西大成問題🪱。幸虧在磨石家動身的時候,主人早已思到這點,替我們預備夠了“炒面”,當作幹糧🍙,用獐皮口袋裝起帶走💟🧑🏽🎤。一路餓了,便在溪水旁邊停下調些“炒面”吃一頓👨🏻🦽,倒也別有風味。
拉米以後,安全比較不成問題。可是我們當初以為前去到雷波必然輕松🧛🏿♂️,結果卻證明大謬不然,競走的最後一段,往往是最艱難的一段,我們的涼山旅行➡️,正是如此🎂。涼山西坡坡度緩和,道路寬闊,走上極易,一到東坡,情形完全不同💇♂️。
此處山勢異常陡峭。懸崖峭壁到處皆是👧🏿。山頂滿長樹木,亦與西坡一片光山🥺,大大不同。最奇怪的此處所謂大路🧽,窄得不堪👨🏿🔧,好些地方,不足一尺🍒。這樣的路🕴🏻,嵌在山邊,一面是懸岸,一面是高山。

彝村大堡子(出自《莊學本少數民族攝影選》)
稍一失足,性命難保,偏偏在這種路上,長著很深的草,連路也看不見,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只好不顧來人的譏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摸著走🛬。雖然這樣,還踏過好幾次空,幸虧一手抓緊草根,未曾滾下。有些地段👨🏿🦳,更加危險。
路有時在水邊擦崖而過,必需側著身子,方能通行👮🏽。有時陡爬上一大塊巨石📝,有時陡行下去🕓,兩次我們走“溜筒”過西蘇角河🎆。一次順著一根朽樹👩🏽🎨,從巖石上“梭”到下面路上去。實在說來,這一百多裏的路🧑🏻🍳,我們不能夠算是完全“走”的🚹。
有時候我們像狗一樣爬,有時候像猴子一般地攀援。經過說不出的艱難,一天從天亮走到天黑,不過走五十裏路。可是這五十裏,比走一百裏普通的路還要吃力🧝🏻♀️👩🏼🚀。
夷區旬余🫲🏽,使我們的生活改變很多。洗臉的習慣早已忘記。整塊鹽巴,放在嘴裏,當糖一般吃。雖然我們沒有完全“餓鹽巴”✍️,可是對於鹽的需要和欲望🦵🏽,一天一天加增👨✈️。
到了後來,最大的渴望✡︎,就是趕快趕到烏角痛痛快快地喝兩杯鹽開水。當真的♒️,我們在這最後一段旅途中,時常感覺氯化納從臉上結晶出來🤌🏽。鹽份的缺少,令我們感覺四肢無力,走路費勁👰。我們真不懂一年只吃一兩鹽的夷人,如何能夠活著🤳🏽。
由烏角到雷波,號稱十五裏,實則不過十裏🦹🏻,散一散步👱🏼♀️⌚️,就走到了。五百裏的涼山長征♟。到此告終,對於一般雷波縣的居民,這真不啻從天而降。
在略帶摩登化的昆明🍃,坐在一間暖和的屋裏,回想兩月前涼山冒險的情形🤸♂️,宛如隔世一般。一點可以自慰的回憶,是我們勇往直前的精神,征服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