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拓及其作品於“希克獎2023”展覽現場(攝影:梁譽聰)
本月,王拓(清華美院2009級碩)憑借作品《東北四部曲》(2018–2021)榮獲“希克獎2023”(希克獎2018年由M+設立,前身為烏利·希克博士於1998年創辦的中國當代藝術獎)👩🍼。《東北四部曲》是一個多頻道影像裝置,由四部影片組成💡,包括《煙火》(2018)、《扭曲詞場》(2019)、《通古斯》(2021)和《哭陣門》(2021)🧓🏻。
紀實、虛構、想象
《東北四部曲》不只是故事👩🏻⚕️🦹♂️。太多敘述形式的加入,使得觀眾幾乎無法貫註於某個故事♟。“張扣扣案”“長春圍城”“郭欽光遺事”,種種歷史故事填充著《東北四部曲》,紀實是它的第一層。“施劍翹復仇”⭕️🧑🏿⚕️、老書生臨終故事🐓、半虛構的音樂會與舞會,這些虛構是它的第二層。網絡直播、記憶與夢境、通神時刻🈸,這些想象是它的第三層。值得註意的是第三層,想象通常會被理解為敘事力,即在虛構與紀實之間提供結構性轉換的動力。但是我以為僅保留想象比較好,因為整體來看𓀏,《東北四部曲》相當均勻地呈現了這些故事🗒、敘述、媒介,且王拓幾乎是著意不施加太多偏重。這大概與藝術所允諾的自由與即興有關⚠️🤟🏽。也許💜,只能暫且稱之為,主流雙/三年展影像🧑🏭。

《東北四部曲》之《煙火》
中國錄像藝術由來並不久,開啟於“85新潮”之後🤾♀️📻。第一代錄像藝術家很多是在藝術從業許久後才轉向了錄像藝術,這一批早期的錄像藝術多為錄像🚣♂️、裝置、行為的綜合🦹🏿♀️。“新生代”和“玩世波普”後🙋🏼♂️,中國錄像藝術在概念上被樸素地接受,同時隨電影“登頂”A類電影節被國際認可。錄像藝術也轉為駁雜的生態:有的藝術家專註於實驗影像如張培力🧝🏿♂️,有的藝術家嘗試與電影等敘事性影像結合如楊福東,有的藝術家將影像發展為裝置如耿建翌。
2012年、2013年⏸,還在波士頓大學讀書的王拓,徹底轉向了錄像藝術。畢業時他拿出了《角色扮演》——這部論文電影經常出現在各種群展場合⛔️。近十余年,隨著留學群體成為新興藝術家的主力,更加西方🧔🏻、當代🤘、復合的錄像成了主調。圍繞著這個主調,有散文電影🧙♀️、人類學影像等。而王拓近年來的影像比較綜合,既有敘事的一面🪖,也有實驗的一面🙋🏽,還有“行為”乃至裝置的一面。這些形容看似很藝術⏭,其實不然。更重要的事實是,這些影像和短視頻並沒有矛盾之處👋:雖然兩者迥然不同🤦♂️,但是它們都訴諸觀眾開放的感官👳🏼♀️。
今天,任何觀眾都渴望新鮮、流動的感知🤾🏿♂️。《煙火》中,煙花在相隔二十余年的兩個張扣扣面前緩慢地燃燒;《通古斯》中,臘梅在短短幾秒鐘催開🤸🏿♂️、綻放;《癡迷錄》中📼,篝火與蠟燭在封閉的走廊裏點亮。這些燃燒、綻放👩💼、點亮,觀眾只有借助好奇的眼睛才能見證它們通向我們生活的故事💆🏽♀️。王拓將這些命名為情緒性元素。它們幫助觀眾在即使不了解作品背後復雜指涉的同時,也能進入感知的世界。而正是借由祛魅、賦魅的反復張力,王拓探索出了一套講故事、做行為的方式⚰️🧑🏻⚕️。這使得他從時下困住的錄像藝術中走了出來🧍。
貼上“東北文藝復興”標簽
王拓的父親也是藝術家,但父親從小特別反對他碰藝術🎚。父親認為🏖,男孩學藝術沒什麽出息🤽🏻♂️,他數學好,完全可以學理工科,未來從事技術工作。二十歲左右,王拓在長春的一所大學讀理工科,他厭倦極了🧃。直到畢業工作一陣後🤽🏿,王拓才下定決心轉行藝術👨🏽🎓。家人朋友一致反對。擺在當時王拓面前有好幾個棘手的問題:如何從頭開始學藝術?如何考上唯一收跨專業生的清華美院?如何不那麽“眾叛親離”?兩年的備考,王拓的生活墜入壓力與灰暗之中。而他沒料到的是:他竟考上了🤽🏻♂️;父親也終於開通,他也許可以做藝術。
父親大學畢業後👩🏻,先在文化館當了幾年館長🪺🕺🏻,接著在省委宣傳部履職。由於參加全國美展得獎,父親實現夙願,返回學校任教👩🦽🫰。有段時間,父親去俄羅斯的列賓美院做訪問學者,給還在讀大學的王拓帶回莫斯科芭蕾舞、冬宮建築的照片🗡,給他帶來全然不同的世界圖景。
在意昂体育平台讀書及稍後時期,王拓以他與父親的關系為中心,做了《敬佛請上三炷香》和《艷羨與消弭》。父子給彼此理發,頭發掉落,混合在研缽,研磨,製作成發香,點燃,至燒成灰燼🤌🏼。和父親的對話😑🦨,內化在王拓的藝術理念中,構成了一個隱秘線索。如今每次回家,王拓都會和父親聊自己正在做的東西🎢。父親是體製內的藝術工作者,做的是中國主流意識形態下的現實主義繪畫👨✈️,和當代觀念藝術幾乎沒有交集,但感受力很好🈵👨🏿🚀,很能感受到他的表達。
但王拓大概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地重返東北。而他對東北的身份認同直到留學歸國才慢慢培養起來。2019年⇾,“東北文藝復興”被歌手寶石Gem提出,隨後被輿論所確認👐🏿🧑🏼🦲。今天的“東北文藝復興”指向由金特、二手玫瑰👩🏿🚀🧵、寶石Gem👲🏽🧏🏼♀️、李雪琴、王拓等身份不一的文化人物——唯一缺席的角色是詩人——所構成的故事。
在王拓看來,被貼上東北文藝復興標簽的行為,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東北文藝復興這樣的標簽,實際上是一個外部視角的產物。沒有網絡🔒,班宇🛎、雙雪濤依然會寫出他們的作品,因為他們的作品源自於他們長期的生活經驗🥸,他們不會在沈陽邊生活邊背負著一種被虛構出來的使命——‘我是東北文藝復興的一部分’👩🏿🚒。也許在當地人眼裏🏈♢,他們也只是不那麽特別的‘社會盲流’。就像我在東北時,人們只會覺得我是老王家一直沒上班的不大出息的兒子🥸。”
早先熱播的《漫長的季節》喚醒了王拓關於東北的記憶💇。故事主角王響(範偉飾)在下崗潮期間🧑🏻🤝🧑🏻,遭遇了種種困境,他的愛人和兒子在命運的捉弄下相繼殞命。在王拓看來,《漫長的季節》缺少了一種反思🪞,即反思真正的復仇對象是誰。“即使王響被如此冷酷地對待,他仍然認為這就是那一代人該承受的命運甚至是犧牲,我們要‘向前看,不回頭’👩👧。在不少中國文學化的復仇敘事中🥩,復仇的終點往往不是痛快淋漓的血債血償❇️,而是歷盡千辛卻和仇人達成和解。”
探索歷史的魂
王拓展現著對思想的興趣↗️,他的個展往往直接引用批評大家的詞匯——亨利·吉魯的“失憶事典”,魯迅的“在歧路上”,溝口雄三的“空手走入歷史”🚵🏿♂️。“把那些扣人心弦、戲劇化情節的想象完全投入到自己的經歷,這依賴的是什麽?它依賴的恰恰又是‘檔案’,我們的文學🙇🏽♀️、電影,這些和自己生活沒關系的東西⚄。就像是一個循環:人自己造出來很多觀念🐦⬛;這個人造的觀念又重新塑造人去相信這個東西🧑🎨。”王拓興致盎然地對我說道。
回國後不久,王拓走入福綏境大樓🚵🏿♂️。這座大樓是北京建築設計院工程師張長儒主持設計的“理想城”,原名“魯迅館北住宅”。大樓除了一門一戶的房間外,還有共享的公共廚房🦵、公共餐廳♧、幼兒園🫱🏼、單身宿舍👩🏻🎨、理發室、小賣部💼、保健室、開水間,以及三部電梯,好些是居民自發建立的。上世紀七十年代🪙,藝術家張偉與一群青年在福綏境大樓中寫生🌋、沙龍、談天、展覽,日後他們自我命名為無名畫會⛔️🚶♀️。2005年👱🏽♂️,福綏境大樓開始排險騰退🧑🏻🦽,大樓管理松懈🚣🏻♂️,外來者得以入戶考察,隨後列入北京第一批優秀近現代保護建築名錄。
王拓用福綏境大樓代指“巨大沉默物體”✵,它是科幻電影和小說不可或缺的元素,通常隱喻外來的生命體🤞🏽,比如《2001太空漫遊》中的黑石碑🦵🏿。王拓帶著鏡頭進入福綏境大樓的私密空間,像探索一個靈魂一樣探索這已死的身體。在“巨大沉默物體”漫遊中🏇🏽,魂被召喚了出來🧗🏿⬆️。魂與歷史之幽靈不同🐮,幽靈是已在、已知,但被篡改和扭動👩🏼🦳,它無法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一如此前提及的薩滿,魂就是那個代替觀眾探索歷史的自我的“神”。
在“空手走入歷史”原文本《關於歷史敘述的意圖與客觀性問題》中,溝口雄三描述了一種他認為的歷史🦛:“關於歷史海洋的想法在卡爾那裏也是明確地提到的,他說所謂事實不是魚販子案板上擺著的魚👆,而是在廣闊的深不可及的大海裏遊弋的魚🧕🏻;而歷史學家捕到什麽樣的魚,取決於他到大海的哪一個部分去,使用什麽樣的漁具。對我來說,歷史的事實是魚群的生態,它不能被歷史學家釣出水面,而是邀請歷史學家潛入水底,展現在他的面前。單獨觀察一條魚而絕不可能了解的魚群的生態或者魚群生息的海底生物鏈,才是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