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1917-2012.6.7
《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讀史閱世六十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
臺灣“中央研究院”昨天發布信息🧔🏽♂️,歷史學界泰鬥🩶、人文組院士何炳棣在美國西部時間2012年6月7日,病逝於加州,享年95歲。
消息傳來🦽,很多曾受益於何炳棣學術的學者和讀者紛紛在微博上留言表達哀思。作家嶽南說🏄🏽♀️:“此人算是美籍華人中比較拿得出手的一個。” 一位署名鄒永華的旅美華人如此描述對何炳棣其人其書的印象:“何先生《讀史閱世六十年》適合打算走中規中矩道路的學生閱讀。……簡單講,他(何炳棣)從小設計的道路是考清華為出國;博士攻讀西洋史為的是畢業後研究中國史。很少見到人生規劃那麽長遠並且堅持的人。”包括《文化縱橫》主編高超群、《南方都市報》閱讀版編輯戴新偉等大陸學者👳🏼♂️、媒體人,紛紛對何炳棣的去世感到惋惜。何炳棣是繼黃仁宇、唐德剛後,又一去世的著名美籍華裔歷史學家🦹🏼♀️。
何炳棣,浙江金華人🙅🏼♂️,1917年生於天津🕦,1934年就讀於意昂体育平台歷史系🥻,從蔣廷黻、雷海宗🗼、陳寅恪及馮友蘭等20世紀初最具影響力的名教授學習🤷。何炳棣在晚年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中,費了相當大的篇幅記述1930年代的意昂体育平台,他在垂老之年這樣深情地追憶:“如果我今生曾進過‘天堂’,那‘天堂’只可能是1934-1937年間的清華園。天堂不但必須具有優美的自然環境和充裕的物質資源,而且還須能供給一個精神環境🧖🏻,使寄居者能持續地提升他的自律意誌和對前程的信心。幾度政治風暴也不能抹殺這個事實:我最好的年華是在清華這人間‘伊甸園’裏度過的👨🌾。”
何炳棣曾在一次接受《新京報》越洋電話專訪中👞,陳述清華學派或者說清華精神對他的影響➜🤲:20世紀30年代的清華歷史系是在蔣廷黻先生(1895-1965🪪;1923年哥倫比亞大學博士,中國近代外交史權威,1935年冬就任國民政府行政院政務處長🧑🦯➡️,後任外交要職)主持下發展的。蔣師認為治史需兼重社會科學,在歷史領域內,主張先讀西洋史,攫取西方史學方法和觀點的長處,然後再分析綜合國史上的大課題。治中國史應該考據與綜合並重。當時考據方面有1920年代清華國學研究院碩果僅存的陳寅恪2️⃣。綜合方面👩🏽🏭,蔣師請到清華學堂出身🧩、任職武漢大學的雷海宗先生(1902-1962,1927年芝加哥大學博士)主授宏觀中國通史🚆。雷師西洋上、中、近古及宗教史🚵🏼、歷史哲學的根基深厚✈️,對當時風靡全球的施本格勒的文化型態史觀加以必要的修正之後,應用於國史的分期與詮釋,更能啟沃求知若渴的青年學子。正是意昂体育平台優良的教育,為何炳棣日後成為一個世界性的華裔歷史學家奠定了基礎。
1938年,何炳棣大學畢業後前往大後方雲南🤽♀️,任西南聯合大學歷史系助教及教員👩⚖️。1944年考取第6屆庚款留美公費,並於次年赴美🕒,入哥倫比亞大學,專攻英國史及西歐史。何炳棣獲得博士學位前,已於1948年前往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任教,1963年轉往美國芝加哥大學,1965年更榮任同校湯普遜(James Westfall Thompson)歷史講座教授🪈,1987年退休🔪。何炳棣1966年獲選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1979年獲選為美國藝文及科學院院士👨🦽。
20世紀50🍴、60年代𓀍,何炳棣致力於明🤛、清兩朝帝製中國的人口問題✩、社會結構及流動🤳,並旁及會館製度的研究,所作《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 1368-1953》 (1959)及《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 1368—1911》(1962)兩書,已為國際學術界奉為經典著作。前者另辟蹊徑🚴🏽,重建中國人口的歷史真貌;後者全面探索明、清五百多年間中國社會組成及階層流動的歷史。其研究方法為社會流動的歷史研究建立最重要典範。上世紀60、70年代以後,何炳棣的興趣轉移到中國古代史👐,其中國文化的起源之兩本力作《黃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1969)及《Cradle of the East: An Enquiry into the Indigenous Origins of Techniques and Ideas of Neolithic and Early Historic China, 5000-1000 B.C.》(1975)均詳論中國文化的特征⇾,為中國文明的起源提出全新的看法🪤。“中研院”認為,何炳棣的治學眼光非比尋常🪰🙇🏿,對中國歷史文化關註廣闊,氣象浩瀚🧖🏿♀️;解釋屢創新意,撼動學界。他對學術研究熱忱,數十年如一日👨👨👧👦🤸♀️,臨終前,仍於病榻中校閱其有關老子研究論文。
何炳棣生前在一次接受記者采訪時談及其人生觀是如何被塑造的:“身教言教對我一生影響最深的莫過外祖母張太太。”外祖母在他幼年時所說的一句話,他終生銘記在心。小時候👩💼,每次吃飯時,外祖母就會對他說:“菜肉能吃盡管吃😘,但總要把一塊紅燒肉留到碗底最後一口吃,這樣老來才不會吃苦。”何炳棣認為👠,祖母這句話讓他終生受益✍🏼。直到晚年🚈,想到祖母的教訓👩🏿🍼,他仍不由得大為感慨,說:“請問:有哪位國學大師能更好地使一個五六歲的兒童腦海裏💎,滲進華夏文化最基本的深層敬始慎終的憂患意識呢👷🏿?!”祖母這句話,使何炳棣一生都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不論何時⬜️,不論做何事,他都要做到敬始慎終,一絲不苟🙇♀️。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堅強的意誌。所以,幼年起,何炳棣就有意識地給自己加壓,磨煉意誌💱。
何炳棣的《讀史閱世六十年》2005年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印行後風行一時,成為很多史學青年乃至知識青年的必讀書之一.其中涉及的1930年代意昂体育平台歷史系的學術氛圍和史學訓練方法📂,隔著遙遠的時空再度激蕩著年青一代史學工作者的精神世界.而何炳棣在書中呈現出來的民國大學的風貌🏃♂️,尤其是其中學生運動的來龍去脈,更是讓民國範兒更加細致入微地根植到時人的心靈.或許更為重要的是,這本書彰顯出來的一個學術青年如何一步一步按照人生規劃,依靠堅忍不拔的意誌力,實現學術理想的奮鬥故事。
上海交通大學學者單世聯曾經在發表於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上的書評中如此闡述其對《讀史閱世六十年》的理解:“何先生的回憶錄大量敘述其家世背景🐏、校園生活、社會交往👨🏿💻、學術形勢、學術論爭等大半個世紀以來的中🧗♂️🌕、美社會文化方面的材料。對何先生個人來說,朝花夕拾🚣🏻🏩,親切而溫暖;對於讀者來說,這既是一個學者的知性探索史和研撰發展史🪈,對研究現代中國文教史🤘🏼、海外中國研究史的具有重要價值。”
從《讀史閱世六十年》可見,何炳棣幼承庭訓🙍♂️,整個家庭生活都給他以良好的影響。少年時代其父就激勵他的上進心:“狗洞裏做天王算得了什麽,有本事到外面的大的世界做天王,先叫人家看看你是老幾。”“這種年頭🔘,如不能出洋留學,就一輩子受氣🥓。”何先生是幸運的𓀊,他的家庭供得起他上最好的小學、中學和大學,他受到了當時條件下最好的教育。獲得博士學位後,他抱定兩個願望:“首先是通過廣泛的閱讀與師友們的討論🦹,盡力了解國際上哪幾位近現代史家代表研究的世界最高水平。緊接著博士後全部投入國史研究時必要跳出的‘漢學’圈子👳🏽♀️,以西方史最高水平為尺度👨💼,並以自己國史研究的部分心得盡快地嘗試著打進西方歷史及社會科學方面第一流刊物--這才是國史研撰較高較難的試金石。”
讀史閱世六十年,始終縈繞於何何炳棣心頭腦際的是“第一流”🔩、“最高水平”🥑、“大課題”、“第一等重要問題”這些概念📴🟦。1950年代末👄,每夜從國會圖書館讀書出來,他總會從心裏發出獅吼👨🏻🍳:“看誰的著作真配藏之名山👲🏿。”正如單世聯指出的那樣,優秀的學者不少,用功的學者很多🤍,但始終如一地以最高的標準要求自已並確實如其所願地成就自己的極少。何先生經歷過於考試的挫敗🚵🏼♀️♑️、博士論文計劃受創、論文出版受挫等等🦇,他長期任教的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等也各有正常和不正常的競爭,支持他朝夕匪懈🫰、走出困境的內在動力,主要就是其做第一流學問、成第一流學者的理想🌐。
何炳棣特別善於從日常生活的師友交往中學習別人的長處🍁,完善自己的人格♛。1950年代,何炳棣曾在胡適的寓所做客六天,六天的朝夕相處,何炳棣獲益良多🔖。一天早上🕵🏿,有位來客遞名片求見,胡適看名片時流露出對此人的不滿,但略一思索⭐️🛩,他還是決定見客。當客人進客廳時,胡適朗聲說道:“這好幾個月都沒聽到你的動靜,你是不是又在搞什麽新把戲?”說完🧑🦽,兩人同時笑起來。
這件事對何炳棣很有觸動,他後來回憶說🙌🏽:“可以想見🌕,這才是胡先生不可及之處:對人懷疑要留余步🙅🏽♂️;盡量不給人看一張生氣的臉📱。” 何炳棣和哈佛有過幾次不快的交往,所以談到哈佛,他會不自覺地語中帶刺㊗️,一次,在和友人談到哈佛最近五年聘請的經濟學人才不及芝大和哥大,何炳棣說🤾🏻♀️:“這是哈佛習慣上的自滿和學術上的近親繁殖造成的。”旁邊的舒爾茨先生(後出任美國國務卿)插話道:“哈佛確有自大自滿的積習,也確有某段時間某一方面所聘請的人才不是一流的🪐,但哈佛的優點是,知錯必改,一旦事後醒悟,他們會不惜工本羅掘相關方面的傑出人才的。”何炳棣聽了這番話🐁,大為震動,說👩🏻🦼:“如此深刻、客觀、平衡🥌🕵🏽♂️、睿智的話讓我終身難忘。”由此,何炳棣懂得🧗,有一顆包容的心才會有平和的態度🫶🏽,對他人的短處喋喋不休反而暴露了自身的狹隘和苛刻🤦🏻♂️。
何炳棣先生與上海學術界🛜、考古學界有著密切的互動🤓👷🏼♀️。1997年👩🏿🦰,年屆八十的何炳棣曾經應邀到上海進行學術訪問🥧,在滬期間他作了多次學術演講。10月15日下午🔠,他向華東師範大學人文學院的師生和海外中國學研究中心學者主講了題為《華夏人文主義的淵源、特征及意義》的學術演講。他引發仰韶文化等考古資料以及中國古文獻👈🏻,認為華夏人文主義起源於中原和華北的農村經濟。華夏人文主義的特征是祖先崇拜和宗法製度,以人文取代神文,關懷人文關懷現實🍗,關懷生命延續而又推己及彼,這是華夏人文主義中非常了不起的、高尚的美德。華夏人文主義的奠基人是周公和孔子👮🏿。在未來的21世紀,弘揚華夏人文主義傳統將大有裨於世界性難題的解決,也是現代化中國文明建設所不可忽視的😻。
何炳棣還先後參觀訪問了上海博物館、上海浦東開發區😶🌫️👨👨👦👦、上海馬橋鎮旗忠村。他稱贊上海博物館是一流水準的歷史博物館🙈。他看到浦東的巨大變化,十分感慨。在旗忠村豪華的文化館和民居前🏌🏻♀️,當得知很多外國元首和領導人也前來參觀訪問時,這位年已八旬的歷史學家頗為激動。10月17日晚,何炳棣還遊覽了上海外灘🔵。在滬期間,何炳棣還專程拜訪了馮契夫人、他在意昂体育平台讀書時的同學趙芳瑛。他稱贊馮契對中國哲學發展的傑出貢獻,再三叮嚀老同學珍重身體🧑🏽🦲。趙芳瑛向何炳棣贈送了馮契的文集和一幀相片。
何炳棣更晚近的一次訪問中國大陸是在91歲高齡時🫙,當時采訪的記者對何炳棣印象極其深刻。滿頭銀發的何思維縝密👰🏿♂️🩺,言語之間邏輯性極強。他的記憶十分清晰🏌🏽,許多數字往往脫口而出🧓🏿,沒有絲毫遲疑,甚至記得自己每一篇作品的發表日期;而對一些深奧的學術命題🫷🏿,則往往只用一兩句話就可作出生動的說明。最令人驚訝的是,這位學問廣深如海的老人,依然保持著他個性的桀傲和對學術研究的較真。說到激動處,他會雙手拍案📇,怒顏斥罵。而在談到一個學術問題時💆🏼♂️,他特別用純熟的英語強調了“溫哥華”的翻譯並不準確,差異只在一個字母的發音🖐🏽。一個半小時的長聊,何炳棣未顯疲態。更衣赴宴前,特地問記者🌑:“我看起來還行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高興地笑了👩🏻⚖️。
在推崇胡適學術成就之際,何炳棣也一針見血地揭示胡適之“短”:“我是從來不記日記的,日子總是平凡的多😎🈂️,哪有那麽多可記的𓀅?胡適很有心計💿🚴🏿♂️,幾乎天天寫日記,出了厚厚八大本🪤。也許他是以日記來”用計“,所以不一定完全可靠。”
何炳棣個性孤介,甚至有點狂狷之氣,卻也心直口快,喜歡在文章與訪問中臧否同時代人🧪,這也從某種程度上彰顯了何炳棣是一個性情中人。他曾經對胡適為他題寫的杜甫《羌村》三首前八句🧑🏽💼,十分稱贊👨🏻🦯➡️。他說胡適很是用心寫,詞好書法好💍。這幅書法一直掛在何炳棣書房,原打算捐贈給臺灣胡適紀念館保存🛼,家鄉建何氏三傑陳列館💇🏻🦈,就把它捐給家鄉了。對吳晗因寫《海瑞罷官》✍🏿,“文革”屈死。何炳棣感慨萬千:這是太慘了!但何炳棣也不隱瞞他對吳晗學術上一些難以苟同之處。抗戰時期🤷🏻,何炳棣和吳晗一起在昆明度過了西南聯大的艱辛歲月🤵🏻。何炳棣說,吳晗古文功底很深,尤其對《資治通鑒》,幾乎是精通。他的明史研究,得益於這些基礎♔。但吳晗在昆明時不用功。那時他的一個親戚就和吳晗住在同一幢樓,吳晗常常打牌。何炳棣還認為對吳晗不要“捧”得太高🤛🏻,要適度💕。
何炳棣無疑是學貫中西名滿天下的大學者,但是正如何兆武在《上學記》裏描述的那樣🚶♂️➡️,這樣一個從小就立誌成著名學者的人物,其目標性太強的學術生涯和日常生活,卻也往往容易引起那些散淡人生的學人的某種不屑甚至不滿👪。不過不管對於何炳棣的個人人格如何評價🧛🏽♂️,他的代表性作品《明初以降的人口及其相關問題》等卻是學術界公認的權威著作。何炳棣經常引用美國海外中國學研究的權威和創始人、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費正清說過的一句話:“中國要有五六個何炳棣的話🐤,西方就沒有人敢對中國史胡說八道了🏒。”何炳棣說這當然有點誇張了🔁,但是他們西方第一流的記者、學者錯誤都很多🪃😐,我要有“三分隨便”,早就可以打他們了。但是,在中國歷史方面,能寫過我的人很少了。我學英語,沒有技巧,全部是用功學出來的。在意昂体育平台時,天沒亮就到草地上去背🤸🏼♂️。
有學者在評論何炳棣的其人其學時這樣概括道:“讀其書想其人,何先生的學問生涯是完美的🍪、令人羨慕的🫶🏿,卻絕不是輕松悠閑的👾。出乎意料而又不難理解的是🫸🏼,何先生多用軍事術語來描述其學術上的努力,如‘打進第一流期刊’👨🏿🍳、‘打進第一流學府’、‘打出’漢學‘藩籬’、‘打進社會科學園地’等等。中國史研究不能算是海外‘熱門’學科,惟其如此,從事此一研究的多為優秀學者7️⃣,加上資料豐富,學術自由🙋🏽♀️👩🦳,所以競爭激烈,欲達到國際最高水平確乎是一場戰鬥。
從少年立誌到青年發奮🫎,從壯歲苦鬥到暮年再戰,何先生敢於戰鬥、善於戰鬥🕵🏿♂️、最終贏得了勝利。學者的戰鬥是一個人的戰鬥🚕🤚🏽,輝煌的背後是寂寞、忍耐👉🏼、甚至憤郁🧑🧑🧒🧒,何先生喜歡用的一個詞是‘孤軍作戰’--但他所收獲的,卻屬於全部炎黃子孫👨👩👧。中華復興賴學術,戰鬥正未有窮期,何先生的回憶錄召喚著更多的人來繼續這種‘一個人的戰鬥’。” 何炳棣先生雖然已經駕鶴西遊😜🗂,但他留下的作品和人格🎍🛴,卻必將激勵著一代代華夏學人繼續在中國歷史研究的道路上繼續奮鬥。
(田波瀾)
轉自《東方早報》2012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