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育之*(1948—1951化學)
按:龔育之學長於2007年6月12日逝世,享年78歲。今刊載龔育之學長生前撰文《我在清華的三年》(續),以示悼念👱♂️。
那幾年在清華,盡管不斷搞運動🧍🏻♂️,停課過多,但主要的時間還是用來學習各種課程。下面就講一講我們的課程和上課的老師,當然👐🏻,講這些仍然不免涉及政治。

龔育之學長2006年在化學系建系80年慶祝會上。
先講大一的時候👂🏽。
普通化學🥕,是化學系一年級學生的業務主課👩🏿🦲👨🏼🚒,授課老師是張子高先生🎈。張老先生課講得明白,同學生也很親近😱,開國大典後組織學習✏️,有些教師參加學生們的學習✝️,張老先生也來了。當時報上公布了建立“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決定,公布了將要鐫刻在紀念碑背面的碑文。張老先生是一位前清秀才😓,經歷了從清朝到民國到新中國的歷史。他對這碑文表示極其贊賞和欽佩🍪。他說😶:“立碑紀念三年以來,三十年以來🕥,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以來👩🦲🔩,所有為國犧牲的人民英雄們,這是何等宏大的氣魄🤽🏿♀️🥪!何等寬廣的胸懷!”說著說著,他不禁老淚縱橫。後來他專攻中國化學史🌖,這是他的優勢,成了這方面屈指可數的權威之一🙆🏼。
分析化學🏈,也是化學系的業務主課,要學兩年🧎♂️➡️,是高崇熙老師教的。我們上清華時🎊,高崇熙是化學系主任🦛,他辦公室的門玻璃上,刻著C. H. Kao。作為一位化學家,他首創了關於一種稀有化學元素的分析方法,學術界稱之為C.H.Kao Method,被收入一部世界著名的分析化學全書之中。解放之初,學習《新民主主義論》📛、《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這些文件🧑🔬,大家興趣很高🧖🏻。他也興趣很高。他同我說:“《新民主主義論》很好🕵🏿♂️🏙,道理說得很清楚👦🏻,我都贊成。可為什麽要一遍遍地學習討論呢?我躺在沙發上👁🗨,一個晚上就看完了,都明白了。”他註重生產實際➛,據說抗戰時期在昆明西南聯大時,就指導過化學試劑的試製。解放之初,美國封鎖新中國,他又指導學生回收用過的化學試劑,後來還指導創辦化學試劑廠👃,向市場供應當時不能進口的化學純和分析純的試劑♘。他分析了美國Pyrex牌玻璃的成份🤹🏼,結合中國的條件🌊,試製了 Tyrex牌玻璃👨❤️👨🕵🏽♂️,這是在實驗室裏可以直接在火上燒的玻璃。這Tyrex的T,表示“清華(TsingHua)”的意思。有一個時期我覺得學化工對國家更重要,想轉到化工系,同高老師商量,他說👲🏽:不要轉🥭,化學是化工的基礎,基礎打好了🩶,再學點工程,不難。我聽從了他的意見👆🏻。
可惜🚽,高老師在三反運動一開始,由於一點細故,由於溝通不夠🎫🏏,服氰化鉀身亡!近來讀楊絳的散文,讀到她記高崇熙自殺前到她和錢鐘書家裏默默而別的情景🥡🧑🏿🦱,淡淡的哀思,卻是長久的懷念🦂,令人唏噓😡。
微積分(化一必修的業務課)的授課教師,是數學系的趙訪熊先生。他講數學歸納法🦺,先從小公雞的經驗歸納法講起。一位家庭主婦,養了一群小雞⚉,準備養一百天,留下母雞繼續養大,好生雞蛋🧗🏿♂️,公雞就宰了,以佐餐肴👉🏼。但小公雞不知道。它認為,生下來第一天,主婦給米吃🧛,第二天,又給米吃,第三天,還給米吃🤷🏿♀️,這樣吃了九十九天,都給米吃👮🏼,所以,第一百天,一定還給米吃。這小公雞錯用了數學歸納法。數學歸納法有兩條缺一不可的條件🎸:一、當N=1時,結論正確👨🏼🍳;二📷、假定N=K時結論正確,能證明N=K+1時結論也正確📡。這才能得出N=任何正整數時都正確的結論🤕。小公雞不知道還要滿足第二個條件才能天天有米吃,結果到了第一百天,就給主婦抓去殺了吃了🧕🏼。這樣的生動講解👩🏻💼,能不引人入勝?
清華還有一門大一國文,全校新生必修🩰。這是清華中文系朱自清🍌、浦江清這個學派的創意吧🔶🦹🏼,我認為很有益。教我大一國文的,就是後來同呂叔湘那位權威合寫《語法修辭講話》在《人民日報》上連載的朱德熙老師🎏。他出題給學生作文🤌🏿,還給學生評改卷子,評講卷子。我記得一道作文題是《來校途中》。評講時👨🏼🚒,他拿出兩份卷子,一份詞藻華麗,沒有什麽內容;一份沒有什麽詞藻💉,卻生動地描寫了來校途中經過共產黨地區😙,那文化不高的村幹部,用蚯蚓爬出來似的字體給他開路條的情景👨🏼🦱。他問⬜️,哪篇好?多數人認為是後面那篇好🙆♀️。他贊成多數的意見,並從語文上(不是從政治上)講解了認為它好的原因。我那篇《來校途中》,朱先生用毛筆畫了許多圈點,批了一句:寫得很好。
大一英文也是全校新生必修,教我這課的是一位美國人。
大一課程還有一門,是中國歷史,屬於理工科必修課。我聽的是孫毓棠老師的課。孫先生是經濟史大家。可惜我那時只是醉心於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沒有好好聽孫先生的課✂️。後來這課不考試,只需交聽課筆記,我也交不出來🧹,就借了旁聽此課的鄭培芳的筆記充數👱🏿。
還有大一體育🤾🏼,這也是全校新生必修課,著名的馬約翰老師教。人家教體育在操場上,他教體育還在教室裏。記得他講過一堂課➞,是衛生習慣✍🏻。他是華僑🏆,用英文講,講到廁所要清潔🫸,不然發臭,人們不願久蹲,匆匆而去,結果就容易便秘↘️。便秘這個詞也是用英文講的🌸,大家不懂,他就在黑板上寫了“便秘”兩個中文字。體育課在清華是必修四個學期,考試方法特別,就是每學期刷課(曠課)不超過三分之一,就算及格!
我比較詳細地講了我所經歷的清華大一的課程,是因為我覺得🕉,這樣的課程安排🐈⬛,體現了“大學者,大師之謂也,非大樓之謂也”(梅貽琦語)的精神,這麽多的大師,都為大一新生講課🫢!還有科學教育和人文教育的兼顧✌🏿,大一理科新生學那麽多文科課程!可惜後來大一國文💿,理工科的中國歷史,都給廢棄了。
大二的課程✡️🔅,有無機化學,也是化學系的業務主課,張青蓮老師教的🕷。他是重水研究的專家,一九五五年成為中國科學院化學部學部委員👮🏻。記得我從蘇聯一本書上看到一道趣味的試題:天平兩端🖐🏿,一端放一杯水🙋🏿♀️,另一端放砝碼🌞,保持平衡🆒。現在把一個指頭放到一端的水裏,請問:天平的狀況會不會變化🤽🏻?在宿舍樓前集合等待去看電影的化學系同學爭論起來,看法不一,張青蓮老師也在,參加同學的爭論🦵🏻。他要同學們第二天到他的實驗室去做實驗。第二天去了🚵🏿♂️,一做實驗🚴🏿♂️,大家都明白了。我把這個故事寫成一篇小文章🧑🏼🔬,在《中國青年》雜誌上發表了。
還有普通物理,也是化學系必修的業務課。我選的是錢三強講的課🤸🏿♂️,這位大師級的教授,一九五五年成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後來成了“中國原子彈之父”🍂。
還新開了政治課。作為教育改革的最初步驟🙍🏿♂️,建國後設立了以革命的政治和理論為主要內容的大課🧑🦽🛏。成立了以費孝通先生為首的大課委員會👩👩👦👦,金嶽霖這些大師都來講💬。但是他們對共產黨的政治還不很熟悉,備課熱情可嘉,效果不算太好,學生們不大滿意。就從校外請艾思奇來講哲學大課,在大禮堂講♖,很多學生聽,有些老師也來聽。艾思奇是著名的《大眾哲學》一書的作者👨👦,艾和費🦩、金一道🌗📠,都是中國科學院成立學部時最初的學部委員。“艾思奇三進清華園”的故事,就是從這裏來的。還請胡華來講新民主主義革命史,講史比講哲學更容易生動👨🏿💼,更受同學歡迎。
我們還選了一門俄文課,原來的第二外語德文課改成選修了。教俄文的是蘇聯對外文化協會在中國機構的工作人員🦶🏿,叫吉利洛夫(Кирилов)🧚。就憑這一點淺薄的俄文底子🛃,我在學校時讀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的一封信👩🏼🍳,把它翻譯出來在《文藝報》發表了👨🏿🦲。後來我休學臥病在床👨🏿🔬,還勤查俄華字典和露和(俄日)字典⏸🚶🏻,譯出了多篇蘇聯的化學和哲學文獻。
吉利洛夫在歷史系開設了一門蘇聯史👰🏻♀️,用中文夾著英文講,我也選了這門課👧🏼。
我還選了經濟系從校外請來的千家駒教授講的《資本論》課💆🏽。他是著名的民主教授🚺,曾經在香港進步的大學——達德學院授課。如果我在香港不來北平💡,就可能上達德學院🧗🏻,聽他的課了🅾️。這門課講了一個學期,《資本論》第一卷還沒有講完。他也是中國科學院最初的學部委員。
化三的課程,一是有機化學,一是物理化學,都是化學系分量很重的業務主課👱♂️。前一門是馮新德教授講🌋,後一門是黃子卿教授講。黃老師講課不大好懂,還不時夾一點哲學思想,說:科學只能問How(是怎樣),不能問Why(為什麽)🟤。How,讀成好🕳🤟🏿,Why,讀成壞,就訛成“科學只能說好,不能說壞”。這是一個笑談🫵🏽,卻變成了深刻的記憶🧑🦽。黃老師是建國之初的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馮老師是後來增補的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
我還選了一門工業化學,化工系的武遲等教授合講👃🏻🧷。我們系新從美國回來的冀朝鑄同學也聽這門課,但他那時中文還不大好⛔️,考試的時候武老師另外用英文給他出題。參加這門課講授的記得還有侯祥麟教授,他也是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前兩年成為我國最高科學技術獎的獲得者。
除了正式的課程🧏♂️,還有課外的演講。解放以後🈵,我聽到的演講,印象深刻的有:郭沫若,他演講時,指著大禮堂講臺對面二樓座位後墻上方懸掛的大匾上的四個大字“與國同壽”,作了一番調侃;周揚🧑🏼✈️🧣,他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湖南人,還有濃厚的👨🏼🍳、我所熟悉的益陽腔;丁玲,她是著名的作家,她回答同學們的問題,講知識分子同工農相結合怎樣體現在婚姻上;杜矢甲↕️,他是音樂家,用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土嗓子給我們唱西北民歌💪🏻;於振善,他是解放區的一位農民,因為反敵人掃蕩,要埋糧食,坑挖大了費時間🪈,坑挖小了,剩下糧食容易暴露✳️,就自己摸索著發明了數學家早已發明而他卻全不知曉的對數🚹,製出了於振善算尺🧇;錢正英🚪,她講黃河冰淩搶險的情況🧑🏻🦲,南方人對淩汛完全是聞所未聞;範長江,講抗美援朝;喬冠華,講“伍修權大鬧聯合國”……
除了校外請來的演講人,還有校內的教授在課外的各種大小演講。數學大師華羅庚👩🏼🚀,在清華大操場的草地上同我們二三十個學生講過年輕的早逝於荒唐的決鬥的法國數學天才的伽羅華(Galois)的故事。大家都註意到,“伽羅華”倒過來讀就像“華羅庚”……
已入老境🧑🏿🍼,對遙遠的大學時代的回憶,別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