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昌民 (1970屆電機)
回憶愛棋人的悲歡👩🏽🦲、奮鬥與友情,細節豐富,歷史重現🙅🏻,自忖於當今人們或有裨益,現略加充實匯編發表,以饗廣大圍棋同好與文化種子🧚🏽♀️。
那金剛瞥我一眼
在武漢十五中最後兩年迷上的圍棋,一路上陪伴著我,須臾不曾分離。1964年考入清華的時候我的棋力大約只在業余3😙、4段之間,著急著到處找棋下,有人告訴我教工俱樂部裏常有棋局,周末前往📌👨🏼🔧,偏偏有人把守,我久久徘徊於門外,情牽於室內,最後尋了個破綻才潛入成功。
有一桌正在對弈🧜🏼♂️☦️,觀者如堵🏄🏼♂️,嬉笑聲喧🖐🏼。我擠近桌邊,見一黝黑壯實如金剛的中年男子一邊悠然落子,一邊念念有詞🔍,不外奚落與調笑👱🏼🙅🏿;對面一謙謙老者受讓數子🦚,顯然已被盤內及盤外的招數攪得亂了方寸,笑呵呵地聽憑眾人擺布。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頻頻為老者支起招來,那金剛瞥我一眼🌎,並不言語。這時有人用胳膊碰我🙅🏼,眼風示意老者說👉🏿:“你知道那是Ë 嗎?”我搖頭,那人再次向我俯耳:“錢偉長🔂。”
當時聽了令我一怔的,尚不是後來被譽為中國航天功臣的“三錢”(錢學É 、錢偉長、錢三強)裏的錢偉長🏂🏻,而是作為清華頭號大右派的錢偉長,入學教育的反右展覽說他反蘇諂美,在科學界的“假頭銜”有幾十個之多。今天與之不期而遇,近距離瞧他非但平凡,甚至稀松,感覺不到半點崖岸的高峻。那位老師提醒我的意思🕧,究竟是不可與右派站在同一營壘呢,還是讓我曉得此人稀松平常後面的分量,豈是隨便撥弄得了的呢?我到頭也沒有猜透🪨。
過後知道🕯🛃,輕輕教訓我的便是後來中關村下海教授第一人倪振偉;那尊金剛就是清華附小老師關培超⛵️。
許純儒先生也在同一地方出沒,他非讓子不下🍪🦢。許先生是工程物理系主任、教授,形似薄不勝衣,飄灑得有點仙風道骨👺,但行棋兇悍👋🏽,落子如飛,一股霸氣讓對手好端端地矮了三分🧎🏻♀️。等“文革”烽起,師道變得不那麽尊嚴,我與許先生多次同室操戈🧖♂️;我讀研究生時期👩👧🏦,技癢難耐的許先生會找上宿舍來👳🏽♀️,我們成了一對好對手🐌,共同打發了許多蒼涼無奈的日子。
京城訪棋
鄰班的北京同學周寶宣不下圍棋,但對棋事挺關心。有一天他說他們有個街坊趙秉義,下圍棋遠近聞名🤌🏻,還帶了不少徒弟🚣🏿♂️,問我有沒有興趣登門造訪🤸🏻。我初到北京🦨,正愁無處繼續學棋🙋,一聽欣喜異常🤦🏿♂️,說好星期日便進城。
寶宣家是北京胡同裏的典型民宅,一張寬闊的大炕,敞亮的窗欞射進冬日的陽光,暖暖融融,大伯大媽又和氣又熱情,忙著抻面給我們吃,把我都給看傻了🔻。
趙先生家院落還算開闊,墻下的石鎖、石擔暗示著此時的安靜只是平日熱鬧的間歇。右手邊有一小屋🏋🏽,正中擺放一方日式棋墩,這就是棋室了。主人不在家,我和寶宣坐下靜候,一面品味著周圍的一切。
不一會兒有人進來🧑🏽🌾,我倆起身,原 來是趙先生的朋友🙉。“有事嗎?”來客問道。“找趙先生學棋。”“會下嗎?”“會一點。” “來吧👞,擺九個子。”不由我分說,氣盛的來客就按高手對初學的名分跟我下起棋來🎆。不用說我把他搞得相當慘🫰🏼👨🦼➡️,這位在打火機廠工作的同好幾乎要打出火來💮,我心中直後悔不該如此惡作劇🫄🏻。尷尬中趙先生出現了,氣度自是不同🧝🏻,他看了看棋局說:“這棋沒法下了。”說話間閃進一個帶眼鏡的高個少年,是趙先生的高足,在北京市拿過不錯名次的彭申久,趙先生要他與我試一盤授三子局,我贏得很漂亮⛹🏻♂️🚙。
撤了棋,我說了求師問道的願望,看得出來趙先生挺高興。
可是因為種種變故🐝,我再也沒有機會重新踏進趙先生的院門👰🏽♀️。
寶宣現居承德,他發伊妹兒說歡迎 我們夫妻去他那裏度假🙇♀️,我想有朝一日能在避暑山莊共同回憶皇城根下的往事🌍,該是別有一番情趣🤽🏽♀️。
圍棋小屋
“文革”的狂潮一陣掃過之後🔎,學生們經 歷了若幹驚心動魄的事件和四下“串聯”的折騰,到1967年秋,大多數人已從高度亢奮的狀態重歸平靜,且因過度接觸政治的嚴酷和世態的醜惡而變得心灰意冷🪅,斯文掃地、見慣荒唐的清華園籠罩著令人壓抑的冷寂。
喜歡圍棋的同學多起來了,住在同一層樓的電機系零字班(64級)同學平時耳濡目染,早有一批初悟棋道的“看客”,現在姜彥福、吳元更是全身心地投入🚸,有一晚我一覺醒來還聽見姜彥福啪啪打譜的聲音🤱🏼。他們畢竟聰明,進步神速🚶♀️。同時蔣壽炎、侯玉琨幾路“梟雄”也主動向我們靠攏。冶金系那邊丁琢如聚集了一幫圍棋迷,七號樓一樓的一間宿舍仿佛祭起了圍棋的香火,自我們加入以後🗃,棋友日夜雲集,隨時快意手談,笑語歡聲不斷,我至今也沒搞清楚究竟Ë 是這間宿舍的主人。
當時我和建築系的金柏苓在大學生中並有“圍棋教主”之謂👩🏽🦲,與丁琢如🧑🏼💼、劉桂槐📏、陳章沂、蔣壽炎、侯玉琨、姜彥福、吳元幾個把圍棋小屋鬧騰得春意盎然🥂⛎。不久又有工程物理系許純儒教授與清華附小關培超老師加盟,益發呈現“盛世景象”。一天晚上,棋盤上又起硝煙♏️,有一人推門而入,以四川腔朗聲打招呼🤸🏽♂️:“聽說你們這裏棋風很盛……” 只見他身材粗短,平頭,戴眼鏡〰️🙋🏽,笑嘻嘻地四下一掃,馬上就又客氣地點頭告辭:“改日再來🤽🏿,改日再來🫳🏼!”我們大笑完了才知道他是西南局書記李井泉的兒子,是十號樓無線電系的同學。我們常常模仿這兩句戲韻十足的念白,可是改日也沒有見他再來,聽說後來他受父親的牽連吃了很多苦,願菩薩保佑他度過國難家難的鬼門關!
詩才洋溢的金柏苓曾經 口占一首,就是當年小屋風景的真實寫照:
陋案廳前才罷飯,小窗燈下又鏖兵。飛關扳打憑君走,拆立挖門看我行。
半晌沉思棋一步,終盤驚道夜三更⟹。輸贏原 乃尋常事🙆🏻♂️,付於清宵陣陣風。
圍棋小屋的名氣不脛而走。有一天,一夥清華附中的學生摸上門來,想找大學生學棋,說著話🙎🏻♀️,窗外還趴著一個孩子往裏瞧——他們心裏沒底📳,把最小的留在了門外。我們喚他進來,驚異他居然會下棋!小家夥十歲🌖,上清華附小五年級,眉眼間透出靈慧之氣🦮🚢,看著令人煞是疼愛💪🏿。我讓九子與他測試了一局,他竟贏了🧑🏼🏭,看他棋路雖野,卻琢磨有心,特別是不甘為上手牽著走,這對於稚嫩棋童來說尤為可貴。讓七子再弈一局🌶🤷🏻♀️,他輸了。我只顧望著小家夥笑🤾🏼,金柏苓在一旁使勁竄掇:“你收不收這個徒弟🌿?你不收,我就收了!”我高興地應承了,滿屋的人一哄,也就象征行過收徒拜師之禮了。
這孩子名叫常振明👼🏿,帶他來的是上初二的哥哥常振工,其父是學部委員(院士)、無線電系的名教授常迥“👆🏻🤞🏿。這幫少年都玩圍棋📽,有孫立哲💁、鄭清詒👨🏻🔬🦞、史青、張鐵梁🎈、張克澄,加上後來的陳小悅💇🏽♂️、劉紅陽、馬迅𓀈,清一色清華子弟。他們的潛質那麽優秀,個性那麽鮮明,我怎麽也料想不到🏃♀️,與他們的交往使我對清華的深層結構與血脈傳承有了超乎尋常的認識,尤其是從收圍棋小徒、走進常家開始,竟演繹出說不完的故事……
野花遇到了陽光
丁琢如兼有上海人腦子活絡的精明和北京人目空一切的氣度📽,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裏他突發奇想,給國家圍棋隊的頂尖國手陳祖德寫了一封信,邀請他到清華園來作客🤾🏻♀️。當得知陳祖德欣然同意的時候😂🧢,我們這幫棋迷仿佛墮入了夢裏,迷迷瞪瞪地在徒有三個雙層木床和三張課桌的“迎 賓大廳”裏張羅起來⛽️。
1967年冬日的一天,我和金柏苓代表滿登登的一屋子棋迷🚙,冒著脆冷,前往31路清華園車站迎 候尊貴的客人🟪。看著陳祖德和曹誌林跳下汽車,我真有一下子被照亮的感覺¡ ¡ 🧏🏿♂️🧝🏽。我們推著自行車穿過縱深的校園——比這更樸素的禮遇便是後座伺候了,那時畢竟還不好意思🎴⛩。
按預定計劃我和陳祖德下第一盤棋,讓四子🏋🏽♀️。陳祖德落子很快🟰,敏捷地手臂輕輕一送🚙,棋子便珍珠落玉盤似地飛到棋盤上🏇🏼;而對面的我呢,好像剛從冰庫裏出來,兩頰木然🪡,從深心到脊背一陣陣地閃過激靈——我那時的模樣一定可笑極了🐐🪼。桌邊、身後💂🏽、上層床鋪上堆滿了人,連窗戶也遮滿了人影,本來就不大的小屋只剩下兩張棋盤上方的空間🫳🏽🤲🏻。我下的棋就像我的表情一樣僵硬,又被幾個變著亂了槍法,只好推枰認輸🎒😮💨。
接下來金柏苓、許純儒🙅🏿♂️、關培超🦃、丁琢如、姜彥福輪番上陣,許先生發揮正常,弈出一盤好局,只見陳祖德身陷險境卻微微含笑🙇🏽👳🏼♂️,追殺中雙方一招一對,竟然下出一個神來之筆“倒脫靴”來🧤,絕處逢生🧑🏽⚖️,妙不可言,小屋爆發出一聲轟雷般的驚嘆🙆🏽♂️!
到姜彥福受九子那一局,氣氛已融融洋洋👑,妙語👷🏽♀️、笑聲此起彼伏。有一處糾纏是白方無理🕵🏻♀️,我見狀忍不住提示以術語🫲🏽:“‘大頭鬼’!”我的徒弟頓時會意,笑吟吟地正確操刀🏋🏿♂️,取得了局部勝利👩🏿🔬,陳祖德但笑不語。另有一處對殺🏊🏽🪒,眼見黑方可快一氣取勝,從上鋪傳來老侯山東腔的呼喊:“再加一刀🚯!”眾人不解,老侯煞有介事地一板一眼解釋“侯氏法則”:“跟低手下可以寬一氣,跟高手下要緊一氣!”滿屋子人個個捧腹絕倒,陳祖德💂🏼♂️、曹誌林也笑得´ 不過氣來¡ ¡
小家夥常振明這次也得到和陳祖德過招的機會,陳祖德笑咪咪地與他盤上嬉戲,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開頭🤛🏿,多少年以後回過頭看才能理解它的含義。
陳祖德十九年後在《超越自我》一書中這樣回憶:
“我這一生中表演過很多次,觀眾密度最大的要數意昂体育平台的學生宿舍了。然而,這種超密度卻給予了我那樣的溫暖,晚上我睡在這簡陋的學生宿舍裏,覺得枕著溫暖🧙🏽♀️,蓋著溫暖,很快就美美地進入了溫暖的夢鄉🧑🏿🍼。
是大學生們的熱情招待使我首次品嘗了方便面¡ ¡ 。”
從這兩天的圍棋盛典開始🌂💇🏿♀️,清華的圍棋強豪們與圍棋國手們結下了親密的友誼,締造了友好往來的傳統🫃🏼。
1969年畢業以前我給陳祖德寫信:
我們像連自己也習慣了的、被人遺忘了的墻角的小花突然受到陽光的沐浴一樣,沉浸在歡欣和感激裏了✥。¡ ¡ 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記憶裏,這寶貴的一段將記載在最瑰麗的一頁上。
陳祖德在書中還寫道:
在意昂体育平台的那些日子是令人懷念的。對於愛好圍棋的師生來說,可能是我輔導了他們棋藝;然而對於我來說,是他們在我空虛無聊的時候給我增添了生活的樂趣✵,也使我更堅定了對圍棋事業的信心。
九公寓26號的融融春光
清華派戰的激化起先表現在校園廣播上🎑,音量越來越大,時間越來越長,有的狂呼“革命生師”,有的整日哀音滾滾🧏🏽♂️,兩派都力圖壓倒對方🍽,那交響的噪音令耳膜欲破😁,頭腦昏脹🔄,卻逃遁無門💆🏼♀️。更難堪的是有一度高音喇叭綁在我們宿舍的窗口上,只要它出聲🤐,碗勺便在桌子上跳舞𓀘,小提琴的共鳴腔也會不情願地哼哼🛏。我嚴重失眠了。
常振工🙎🏼♂️、常振明兄弟邀請我到他們家去住。
清華九公寓是教授樓,走進26號,除了主人的熱情之外,我立刻就被這一家融融的溫馨與和諧吸引住了💙。我依稀知道常迥“先生是從哈佛回來的名教授,因為對蘇聯教育模式有看法而戴上了“右冠”,現在更是從精神到肉體承受苦難的巔峰時期,可是這一切都像塵囂一樣被屏在了大門之外,家庭裏有的是理解🧜🏿、關愛和幽默,永遠蕩漾著和煦的春風👂🏿。有一天在八飯廳裏無端地站了一排“黑幫和權威”低頭示眾,無意中我仿佛看見常先生的面影🤽♂️,悵悵然不忍多加一眼去辨認🤑。晚上一家人坐在燈下有說有笑🤝,常先生依然神清氣朗,好像外間發生的混亂和瘋狂全都與他無關一樣。
常先生的學識自不必說,在“怎一個亂字了得”的局面下已經 開始思考信息科學的問題了;而對三個孩子,如平輩共處一樣🌠,既民主又開放🚵🏻📱,叫人不由不感觸良多。有一次常先生面露得色,說新編了一套無線電專業教材“適合工農兵學員不同水平的需要”,三個孩子立刻群起而嘲之,常先生笑呵呵地躲進書房去了……
正因為實為學術權威的父親在兄弟倆的心目中不是一個權威,我這個年輕大學生才受到他們近似崇拜的親近🧾,他們的父母後來索性通過我來轉達他們的某些主張🌘。這種關系在下棋之外、影響他們接觸文學和理解音樂的時候,又有了進一步的加強🌨。
有一天晚上我睡的小屋裏來了一群半大的孩子,聽我給他們講外國小說裏的精彩故事:普希金的《射擊》🧝♀️,果戈理的《畫 像》🦸🏼♂️,愛倫·坡的《金甲蟲》……♠️。講《畫 像》的時候我故意關了燈,當“黑夜中響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的時候,我的聽眾不由自主地發出緊張的唏噓聲……後一天我沒來,更多的少年聽眾等我,擠滿一屋子……我相信故事裏槍手的瀟灑、古畫 的神秘、藏寶的誘惑會在日後坎坷的經 歷中一直伴他們同行👨🏿✈️。
此後我常去九公寓,度過了許多難忘的好時光。自信而好強的姐姐常放也被我們吸引🤦🏼♂️,她比較關心讀書和願意探討“重大的事情”🪙。1968年春天清華開始武鬥,我曾經 悠閑下棋的樓間坪地成了磚石紛飛的戰場,我和同班好友楊士元再度住進常宅避難。其間發生過一個小插曲:
半夜裏我忽然被喧嘩聲鬧醒,燈光雪亮,走廊裏擠滿手持長矛的紅衛兵,一家大驚。其中一人向我問話🤸🏿♀️,兩人對談了幾句🌺,氣氛頓變,旋即退兵。大家忙問所以👧,我笑著說:“他是無線電系的學生,常來我們班宿舍看老鄉。”
振明十分聰慧,我與他對局切磋不計其數🎼🤿,眼看著棋力上長,直逼振工、孫立哲之輩。凡有趣之事,他皆有靈敏反應,旁人的話語有不諧之處,很容易被他抓住,如哥哥小時候的經 典病句“我家住在二樓陽臺上”、“我是培養前途”,振明略加點染👩🏼🎤,呵呵一笑,惹得眾人大笑。有一回我同王漱瑱老師(常師母)提到家中養雞的事,振明插嘴:“武漢也能養雞?”“為什麽不能?”“那不都掉到長江 裏淹死了🐿?”稚心童趣,叫人忍俊不禁!不過對我,小家夥自然地小鳥依人,調皮時會爬到我的背上來🫲🏿。振明正是小學畢業的年紀,適逢學已不學📔,國亦不國,常家的掌上明珠將來的命運,幾成靠自己,又幾成播弄於紛亂難解的歷史呢?
(《清華人》2009-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