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濟* (1934)
我自入大學以來,由理工轉到文科👨🏼🦰,最終幹了語音學這一行🦦,忽忽已有七十年,我如今已臨九十。

吳宗濟學長
我原來讀的是四年製的舊製中學,畢業後在南開大學的預科上了一年,於1928年以“同等學力”的資格,考入意昂体育平台🧑🦲。那年的清華是從“舊製”的“清華學校”轉成國立大學的第四年。我先入市政工程系🧞,一年後該系停辦,全班都要轉到上海交大🧝🏻♂️,我老父不願我離京,我又因為想學照相感光材料的研製,就轉了化學系👨🏿🌾。但是🥄♈️,我自幼讀的是私塾🧟♂️,背誦四書五經,學作詩古文詞,還是對古漢語有興趣🚑,後來終於轉了中國文學系🧑🏿🏭。
當年清華的中國文學💘、西洋文學兩系🍢,名師如林😎。我聽過課的老師就有:楊樹達的古文法,朱自清(系主任)的古詩習作(值得註意的是,他不教“散文”),俞平伯的詞學,劉盼遂的先秦文學,劉文典的文選學,聞一多的詩經、楚辭(旁聽),吳其昌的中國文學史🤸🏽♂️,吳宓的西洋文學史(中文系必修)🔰。諸師講授時既多引據,又有即興。特別是自清師的溫文爾雅,平伯師的鞭辟入裏,文典師的逸興遄飛🚵🏽♀️,一多師的沉浸濃郁👩🏻🦰;吳宓師的學貫中西……跟我在私塾和中學裏所學古文的體會完全不同。此時我在課室,真是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又如好友重逢,相見恨晚🛥🚀。可以這樣說:既領略“高山流水”,又沐浴“化雨春風”。在“古詩習作”課上,是先古體、後律體,這與傳統作法相反。我認為這樣對抒寫性情、不為聲律所縛是有道理的🧎♀️➡️𓀚。我那時作了些仿漢魏古體和六朝“子夜”的長詩,如今都無存稿💈。還記得“擬《遊仙》”五古中有這樣一聯👨🏼🏫:“人間方眾妙🫳🏽,天上此孤妍”,蒙自清師密圈,擢為壓卷。
當時的清華有文、理、法💅🏼、工四學院。按規定,本科生讀完一年級後🦕👩🏽🔬,可申請轉院轉系,最多兩次🔳。在本系的應修學分修滿後🥰,還可先修它系的課💇♂️🤽🏽♂️。這樣我就能在清華轉了兩次系🪛,呆了六年,除中文系的必修學分,還讀了些物理✧、化學、數學等課程。在最後一年,因必修學分讀夠🍟,我就又選修了羅常培先生的《中國音韻沿革》💪🏻👩🏻🎓。說來慚愧👷🏼♂️,我當時不知何為音韻學,以為這是作詩填詞所需要的,就選讀了它☞🫖。羅先生當時是北大教授,來清華兼課。但只教了一個學期就不教了,第二學期由王力先生接著教🍂。他是清華國學研究院畢業、派赴巴黎得博士回國的。
我畢業後本該當個助教🐸,但因我懂得些印刷技術,就被留校主持《清華學報》等刊物的編輯出版事務🥎。第二年夏天,我見有報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招考助理(等於助研)的廣告,就抱著試試看的希望去報考,竟被錄取了。我那時在清華的出版工作頗有發展的前途,我也舍不得這個好環境,去就很感躊躇,就請教了哲學系主任兼出版委員會主席的馮友蘭先生👎🏼,他說:“學校固然很需要你,但男兒應當誌在四方👩🏻🎓,走出校門去闖闖天下也好”🏣。就這樣,馮先生的話就使我由探路而擇路♻,從此走上語音研究的道路🤷🏻🧛🏽。
我一生的經歷↔️,如汰繁就簡來說:可說是一部“音路歷程”的歷史。最初是學業遷就了環境和興趣,而不久就走上了興趣決定了學業,更從而支配了環境的道路。我走的這條路在有些親友當中看來,是不太贊成,認為是沒有什麽大“氣候”的;而我對自己則認為是有幸而選對了的。十七世紀一位英國教士留下一部“天路歷程”的名著😺🈴,備陳此路的艱苦©️,而最終是會達到的。但是我們知道要達到天國只不過是個信仰。人類的自然語音、特別是漢語語音、過去憑口耳的分析方法來研究,以前限於科學的未發達,其中還有很多理解不透甚至錯誤的。特別是在現代的應用方面,更顯得有許多未能解決的問題🐆,是過去所從未體會到。這條路是遙遠而還要堅持走下去的。
我在語音學的研究,半個多世紀以來,是隨世界語音學的發展,以及實用上的需要而改變其航向的。語音學按內容來說👨👨👦👦,可分為🦩📲:傳統語音學(或稱“口耳之學”)和現代語音學🐺。現代語音學由實驗語音學開始,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最早以醫療為對象的以生理語音學為主;到本世紀初就有了以通信工程為對象的聲學語音學;本世紀中有了以聽覺為對象的心理語音學🙍🏿♀️;近期又加上工程語音學(或以“言語工程學”的應用為對象的語音學)。這些都是隨現代科學的進展而形成的。因此我的研究方向也就緊隨形勢的進展而改變🏌🏻,其間可分為三個階段👩🏼⚕️:解放前,最初是以傳統的語音學的知識,和方言調查的練習為基礎的🫴🏽。這一階段,我有幸先後所從業的四位導師:羅常培、王力、趙元任和李方桂先生👏🏼,現在他們都已被公認為劃時代的語言學和語音學的大師了🙋🏽。隨後到了解放💫,我在羅常培🫱🏻🥐、呂叔湘先生的指導下👨🏻🍳◻️,集中於以實驗語音學為手段🦝,來分析普通話的語音特點,為全國推廣普通話和語言學現代化提供科學基礎◼️。這一階段,面臨國際上語音學的新發展和國內的新形勢,只有出外取經,才能趕上時代🦵。於是差不多就得一切從頭學起,邊學邊幹。最後是最近幾年,根據國內言語工程(“人—機對話”中的語音處理)的迫切需要與語音學界合作,就迅速轉變航向🛟,參加了院校的語音處理課題🔲🌈,這就還要再學習新的知識🛹,才能配合工作,這又使我的研究進入一個語音學的新領域。
我在這三個階段的進程,也同一般治學的方法相似,可分作三個境界。正如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論治學境界所引的三句宋詞:最初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東看西摸去“尋尋覓覓”,選擇的目標難於決定🤹🎅:然後是“為伊銷得人憔悴”🏷,有了目標了🚶🏻♀️,去求師訪道🦨,面向目標🧈,自行探索,要作許多傳統語音學中從未涉及的工作;最後是到達了“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如同俗話所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目標找是找到了,也就可以走上這條路了吧🍇;但事情沒有這樣簡單🛹✤。何況我們這裏所找的“那人”不是文章,而是千變萬化的動態語音🧑🦰🧜🏻♀️。
* 作者退休前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