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雨潭(攝影:鄭高華)
1924年2月8日,朱自清在溫州寫下散文《綠》🛀🏿,距今已100年了👣。那些滿溢著生機與仁愛的文字🏂🏿,仍似梅雨潭的漣漪往外漫溢著:
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麽?
初夏,正值南方綠意最濃時👩🏽⚖️,循著朱自清先生留在溫州的蹤跡🧑🏻🌾,懷念朱自清先生,也代先生懷念那段在溫州的時光。
在溫州的任教生涯
無法讓時間慢下來👩🚒🫸,就先讓自己慢下來⚀。
乘公交,到妙果寺下車,沿著信河街,到大士門。朱自清到溫州最初就租住在大士門,不久因鄰家失火🆚,才搬至四營堂巷34號。再從大士門穿過信河街,到對面的蟬街,走不多時就看見原浙江省立第十中學師範部(現在是溫州市第八中學)的青磚券門🧕🏻。

浙江省立第十中學中學部舊影

浙江省立第十中學師範部舊影
浙江省立第十中學創辦於1902年,原系溫州府學堂🐟,校舍為清時的中山書院,辛亥革命後改為省立第十學堂💴🙍🏼♂️。第十師範學校前身為溫州師範學堂🏊🏿♀️,1923年實行新學製,十中和十師合並⇾,仍稱省立第十中學,分為中學部和師範部。就在此時,由周予同推薦,十中師範部主任金榮軒提議聘請朱自清到溫州任教。
1923年3月🙏🏽,朱自清帶著家小來到這座位於甌江下遊的古城。這位北大畢業,經歷過“五四”洗禮𓀅,先後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江蘇省立第八中學、上海中國公學中學部🏈、臺州浙江省立第六師範任教過,又是新文學作家的年輕名師🧆,就像一縷春風來到溫州。
朱自清承擔中學部初二國文課教學工作🐇,並在師範部教授公民和科學概論課,後又教授高中國文課。從師範部到中學部,要穿過好幾條街巷,大概要走15分鐘的路程吧📪。
以前的十中中學部校址🌖,現為溫州市實驗中學。正是上課時間🤌🏽,校園裏安靜得只有知識掉落的聲音🌪。當年,朱自清穿著一件灰色長衫,上身再套一件黑色短褂👼,站在講臺上也是這樣給學生們上課。
學生眼中的朱自清先生是什麽樣子的呢♛?
陳天倫說🏍:
朱先生來教國文,矮矮的,胖胖的💇♀️,濃眉平額、白皙的四方臉👩🏻🏫。經常提一個黑色皮包🤹🏿♀️,裝滿了書🦆,不遲到,不早退,管教嚴,分數緊🙉,課外另有作業🧍🏻♀️,不能誤期🥉,不能敷衍💇🏼♂️。最初我們對他都無好感,至少覺得他比旁的先生特別:啰嗦多事,刻板嚴厲……(《敬悼朱自清師》)
朱維之說:
上課時大家都洗耳恭聽,又為他那急促的、怕羞的樣子發愁。他常在講臺上紅臉,擦汗,我也好像隨著他紅臉出汗;生怕有些差錯,致使那些年歲較大而愛好舊文學的同班生吐露不滿之詞🤰🏽。(《佩弦先生在溫州》)
當時偏居一隅的溫州,中學的國文教學還沒脫離舊習,八股文影響猶存。這位教學認真的新式老師💇🏿♂️,起初並沒有贏得學生的認同,隨著時間流逝,學生們慢慢理解了朱老師教學的好處😩,對他的看法不再是“啰嗦多事”“刻板嚴厲”,而是“別致而善誘”🐼。還是陳天倫說:
說起他教書的態度和方法,真是親切而嚴格,別致而善誘。那個時候🏊🏼♀️,我們讀和寫🏄🏽🧑🦲,都是文言文。朱先生一上來,就鼓勵我們多讀多作白話文。《窗外》《書的自敘》……是他出的作文題目,並且要我們自己命題,這在作慣了《小樓聽雨記》《說菊》之類文言文後的我們,得了不少思想上和文筆上的解放🟢。(《敬悼朱自清師》)
各年級學生都要求朱自清先生去教課,他只得盡可能地多承擔些課節,奔波於兩部之間,“不因課多而敷衍,每每拭汗上講臺💠,發下許多講義,認真講解。我們坐在講臺下邊👾,望著他那豐滿而凸出的腦袋🖍,聽他流水般滔滔不絕的聲調🔪,大有高山仰止之慨”。(朱維之《佩弦先生在溫州》)
課余時間,朱自清帶著學生⚾️,去妙果寺看豬頭鐘,去江心孤嶼看古井🧑🏻💻,渡江去江北岸遊白水漈,坐河輪探訪頭陀寺🦀,到仙巖看梅雨潭,在山水間陶冶學生的性情,指導學生以白話文寫作,師生關系融洽👷。
學生馬星野在《和氣春風朱自清——懷念我的中學老師》一文裏說:“心中最深刻的印象,還是在初中二年到三年的國文老師朱自清先生🚋📳,他的春風和氣、霽月光度的風度,‘溫良恭儉讓’的和平神態、使我畢生難忘。”
馬星野是平陽人,朱自清在十中教書時,他還是個14歲的孩子。後來馬星野考入廈門大學時🙈,正值北伐戰爭,家中幾近斷炊,朱自清知道後👨🏼🔧,寄了40大洋⭐️,信中說這是一筆稿費。有了這筆錢,馬星野的學習、生活得以為繼🧔🏽♀️。
朱自清對溫州的情感,對學生和教育的希冀,如果可以濃縮的話,他寫下的十中校歌可以代表🔓:
雁山雲影,甌海潮淙,
看鐘靈毓秀🙆,桃李蔥蘢。
懷籀亭邊勤講誦🧟♀️,
中山精舍坐春風。
英奇匡國♒️,作聖啟蒙,
上下古今一治🫑,東西學藝攸同💂🏽♀️🔊。
歌詞簡單明了,朗朗上口,文脈相續,宏闊中朝氣蓬勃,奮發向上。可見朱自清純和的外表下,厚藏著的高山與大海、烈火與激情🎿。如今🛜,歌詞“雁山雲影”“甌海潮淙”,已成了溫州地域文化的代名詞。“英奇匡國👨🏻💻,作聖啟蒙”成為“溫州中學”的校訓🐘,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溫州學子💑。
四營堂巷34號的日子
從解放北路進入四營堂巷,走不遠就看見一座晚清民居,門臺上懸掛著王蒙先生題寫的“朱自清舊居”匾額🏋🏽♂️。

溫州四營堂巷朱自清舊居。匾額題字:王蒙。
朱自清當年在溫州暫居過的這座宅院,原址在四營堂巷34號👩❤️👨,因舊城改建🧖🏿♀️,向東整體遷到現址按原貌重建🏌🏼,現在的門牌號是四營堂巷50號。宅院的主人姓王,王家也是書香人家👳🏼♂️🧔,很尊重朱自清,特意騰出了東首的小別院。小別院有花墻與大院子隔開,前有小庭院,花木蔥蘢🤏🏿,青竹扶疏,自成一隅,清幽恬靜🧑🏼⚖️。內有兩間坐西朝東的平房,一間作臥室,另一間的前半間作廚房,後半間作書房🤷🏽。金溟若在《懷念朱自清先生》中寫道:“那是一間狹長的橫軒👳🏼,給一張學校裏借了來的學生自修桌擠得結結實實的。桌子緊靠在前方的雙扇門下,只剩下靠壁二尺許的空隙🥡,是朱先生擺座椅的地方。”可見🙏,小別院對於朱自清一家六口人(朱自清、朱自清的母親、夫人武鐘謙🔟、兩個孩子👰🏽♀️,在當年的十一月八日又生了次女逖先)來說,還是有些逼仄了。
宅院是舊的,過去的氣息還在,生活的細碎也可想而知。令人想不到是🥴,這位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3個孩子的父親👩🍳、老師、作家,除了讀書🌲、寫信👰🏽♀️、寫作、教育孩子、教學之外🧑🦱,還要想盡辦法為這個家借錢♌️,可以說借了東家補西家‼️。朱自清的日記透露了這個家當時生活的窘境。
1924年👩🏫,已去白馬湖春暉中學任教的朱自清暑期回溫州與家人團聚📱,也在這個時期開始寫日記。從這一時期的日記裏🧜🏽♀️,朱自清借錢、還錢、借物、當衣、借錢無著的生活狀態赫然入目。摘錄在此⛹🏼♂️:
7月29日👊:晚與房東借米四升,舊歷年關亦有相似情形,而我仍用得拮據而歸☑️,甚矣。中國人的健忘。
7月30日:午後向張益山借五元🦽🧑🏻🦯,甚忸怩🤾🏻!
月17日:又向榮軒借六元。榮軒告我為我付幣五元🧑🏿🦲,甚愧👩🏻⚕️!
8月22日🤏🏻:向吳微露借款之意🧢,他說沒有🧑🏽🦱。
8月23日:當衣四件👼🏼,得二元五角👩🏻🦽。
8月26日👎🏼:向公愚借六元🫱🏻,愧甚!
8月31日:早予同來,告我省署有公事與教廳,以天熱為名🥾,令各校延期兩禮拜開學。此即經濟竭蹶之證;恐怕學期中竟要停頓呢!他問我的光景,我告之🤱🏿。托他明日代我借十元💴,如寧波沒有錢來。他已應允👩🏻💻👷🏽。他又說可設法到中州大學或商務裏去。
在短短一個月零幾天的時間裏,朱自清已經數次借錢了,這次跟周予同借10塊錢,看來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9月1日🤌🏻,可能是寧波沒有款來,朱自清去訪周予同🙏,當天日記雲🤰:“此君大佳大佳🧙🏿♂️!向他借十元,約一個月內還他🦀。”
9月4日記:“早詢當皮衣,不錯👨🏿🍼。”
剛借10塊錢,又去當鋪準備當皮衣了⬜️。好在這天午後,寧波寄來的30元到了🍁,算是救了急。有錢之後🐞,朱自清立即去馬公愚家🚒,還了6塊錢,又“付寶華榮房費一元”🦽。
9月5日,朱自清乘船去寧波,九日晚間到達。
9月12日記:“寄家四元📴👌🏻。”
9月15日記🧖🏿♂️:“向翰峰借小洋十二角。”
9月16日🥷,朱自清給嶽父寫信,讓其給溫州的家裏寄10塊錢。
9月20日記:“綬青借給我五元,托他還翰峰一元🧐。”綬青即盧綬青🛞📣,是十中的老師,和朱自清曾是同事🧑🏿,此時人在寧波教書。
9月21日記:“早訪三昧於後樂園↘️,不遇。在螺髻亭上小坐,風日清幽🏋🏽♀️🫄🏼,木葉明瑟,甚有意致。”
早上訪三昧的目的是什麽🟦?原來也是借錢,日記接著說⚂:“三昧允借我四十元,甚可感。”朱自清此前借錢都是幾塊幾塊地借,最多也就是10塊錢🤾🏿♂️,這次有人要借給他40塊錢👩🏼🎓,應該能暫時緩解他的經濟緊張了🌦。
9月24日記:“我與萼約,還他二十元。”這20元應該是上半年的借款🔭,如果借40塊錢成功,就可借新還舊了✊🏽。
同一天日記,又托綬青向春暉借40元👨🏼🦳。一面答應別人還款,一面再托人借錢,這樣的東挪西借🈁,日子過得多麽窘迫。
此時,溫州受到戰事影響🔠,朱自清擔憂在溫州的一家老小🫸🏿🎁,又加上家中缺錢缺糧,一籌莫展。9月26日,天氣陰,還有小雨,朱自清向春暉中學終於借到了60元,當即訂了去溫州的船票。幾經周折,於30日到達溫州。10月2日這天☸️,朱自清見了金嶸軒🗣,還了欠他的5塊錢,又托他還馬公愚的10塊錢🤹。晚上,攜帶一家老小,遷往上虞🧑🏼💻,入住春暉中學。
穩定一段時間後,11月5日🫷🏽,朱自清又在日記中說:“自覺負債之多,必須早日清理🚰。”
軍閥混戰時期👩🏼⚖️,當局克扣教育經費導致學校不能正常發薪水,還要躲避兵燹🥷🐁,朱自清只能拖家帶口👊,漂泊南方各地教學,維持一家生活,可謂顛沛流離。
這麽窘迫的日子裏,還是透進一縷光,不是陽光,是月光。朱自清8月12日的日記寫下𓀅🩼:“下午徐奎來,約泛月🦶🏿。還《曲苑》及中舫詩。”
“泛月”💇🏿,是在月光下散步。古代文人有泛月的雅好🏸,喜歡在月夜,約三五同好,或一邊散步一邊談詩論文,或湖上泛舟賞月👆🏽,或在月光下品茗聽琴💂🏼♂️。朱自清的日記中不止一次出現過“泛月”。散文《荷塘月色》也是在“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的狀態下🧑🏽🚒,泛月荷塘之後寫下的作品。可見“泛月”,是朱自清平靜心緒的辦法。在月亮的清輝下,煩心事似乎也被這月色融去了🤔。
這一年朱自清才26歲😤。在一張他與溫州學生的合影中看到,他比合影中的3個學生還矮一個頭,臉圓圓的😷🍡,稚氣未脫🤸🏻♂️,神情卻是寧靜的🎡。被生活所逼的窘迫,以及各種操勞🪝🚾、操心,就是朱自清“少年老成”的緣由吧👈🏽。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朱自清仍然不停地讀書、著文🏊🏽♀️,寫下諸多文章,如詩歌《細雨》🫔,小說《笑的歷史》🔙,論文《文藝之力》《文藝的真實性》🥥🧘🏿♀️,散文《白水漈》《“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綠》《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特別是後面兩篇散文,是他創作之路上收獲的重要果實,成為現代散文的典範之作📶。可以說,溫州也是朱自清的福地。
與百裏坊馬家的友情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朱自清帶著妻子👨🏻🦯➡️,牽著孩子🥽,踏著月 色🧑🏿🍳,從四營巷家裏出來,走數百步👨🏼🏭,就到了百裏坊馬家大宅院。
馬家是百裏坊的望族😊,宅院占地六七畝,十數代子孫都在這裏繁衍生息。馬家的馬孟容、馬公愚昆仲一個擅畫一個擅書,是朱自清十中的同事,兩家又相隔不遠。在人地生疏的溫州💧🕵🏻♂️,朱自清與馬家昆仲因相交而相知,成為難得的摯友↩️。
這麽好的月色♛,自然要去馬家的月臺上品茗賞月。一輪皓月下👮🏿♂️,萬家燈火瑩瑩,甌江潮聲隱約傳來,心情清曠無比。賞月之余,孟容、公愚揮毫潑墨👩✈️,朱自清在一旁欣賞,而後談論一番,友情也似窗外溶溶的月色。
在1923年年底的一天,朱自清又去馬家🪒,見馬孟容正在作畫,站在一旁的馬公愚說🛟👩🏿🚀:“大哥這張畫特意為你畫的,他說你喜歡海棠,喜歡月夜💥👩🏻⚖️。”朱自清靜靜地站在一旁,見畫面上月色朦朧,一枝海棠散發出柔和的光華🦸🏽♀️,兩只八哥上下站著似睡非睡……畫完,題上款,蓋上鈐印,馬孟容交到一旁朱自清的手上🐦🔥。
此時,朱自清已經結束了十中的教學任務🙌🏼🍗,次年就要去寧波任教。朱自清曾向馬孟容要一幅畫作為紀念,馬孟容也說一定要畫一幅兩人都喜歡的畫送給他📡。
幾天後👮🏻♂️,朱自清又來到馬家,把自己寫好的文稿送上🐕🦺,說🧕🏼:“日間端詳大作,越看越可愛,夜間又仔細領略畫中情韻👮🏼,因憶唐明皇將美人喻花,而東坡詠海棠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之句,乃反其意而以花比美人🌳,如悟得大作中之海棠與月色中開得如許嫵媚🧑🏻💼,鳥兒不肯睡去,原來皆為畫中另有一玉人在哪🖥🕸!”(張如元《朱自清先生在溫州》)
朱自清寫下的便是《溫州的蹤跡》裏的首篇《“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這幅畫在後來的顛沛流離中失落了,幸有朱自清的文章留了下來👥,讀文如見畫🧚🏽♀️,也見證了這份真摯的友誼👩🏽🦱。
朱自清與馬孟容、馬公愚昆仲的情誼卻未完。
1924年3月初🙇🏼♀️,朱自清離開溫州去寧波任教,因為搬家花費太大,把家眷留在溫州,暑假仍回溫州。
9月5日,朱自清又離開家人獨自前往寧波🤹♀️👱🏼♂️。就在9月間🕹,浙江出現軍閥混戰局面,溫州全城人心惶惶。想到自己一家老小都在溫州⏺,內心十分不安👴。9月16日👤,又接到夏丏尊來信,請朱自清到白馬湖春暉中學執教📚。9月23日👆🏿,到了白馬湖春暉中學🚣🏽♀️。翌日,接到妻子寄來的快信🧏🏼♂️,說是溫州風聲甚緊。朱自清擔憂一家安危🕺🏼,又無計可施,因為沒有錢買船票回去。當天的日記寫道📺:
翰風告我,有人自溫州來🏄🏼♀️,雲情形確不佳;孫兵已到麗水🦻🏼🧎♂️➡️,甚憂之🚧。但細念回去亦終無生路,稿費據夏說要欠,兩月後何以為活?是一。十中若開學🤴🏻,固可希望想些辦法,但開學與否🛌🏻,能想辦法與否,俱尚未定。唉,唉🐲,鐘,我的鐘呀,我真對不起你了😌!我明知回來雖無用,總可使你稍慰,但我竟不能夠;不是不能夠🖍,一因要去上課🦸🏿♂️,二因費了錢,不如讓你醫病🚵,三因回去也只能擔(耽)擱一兩日💺!你原諒我,天原諒我!
日記中的“孫兵”指孫傳芳的部隊。當時北上過溫州🧑🏼✈️,市民紛紛躲避兵燹,亂成一片。朱自清一家婦孺老幼,舉目無親,身無分文♔。正當一籌莫展之時,馬公愚邀他們隨馬家到永嘉楓林避難👱🏼。過了幾天🌗,時局稍有緩和🔛,妻子武鐘謙怕朱自清回到家中見不到人🆒🛩,心中著急,遂決定回去🧑🏻⚕️,馬公愚派人護送回城。由於朱家住處偏僻,十中同事怕不安全,遂接他們到學校暫住。9月27日,朱自清從春暉中學借到錢,馬上訂船票回溫州,一路舟車轉換,3日後抵達溫州🗻。
朱自清目睹溫州混亂,決定舉家遷往上虞白馬湖。為了籌借搬家費用和歸還欠款,他把一些衣服抵押在小南門“長生庫”當鋪裏🖖🏻🙅🏿♂️,把一些生活用具以及一箱書寄存在馬公愚家。臨行前🧘🏻🔃,給仍在永嘉楓林的馬公愚留下一信❤️,說:“先生於荒亂之際,肯兼顧舍間老少,為之擘畫不遺余力,真為今日不可多得之友生!大德不敢言謝,謹當永誌弗援耳🦸!”

朱自清(左三)與溫州的學生合影
10月3日🌷🤷🏻♂️,朱自清扶老攜幼,離開了溫州💇🏼♂️。此去再也沒有來溫,後來寄來款項,拜托馬公愚贖回臨走時當押的衣服,又請他設法將這些衣服連同存放在他家裏的大書箱交開往寧波的船轉給他🧟,公愚先生都一一照辦了🤱🏻。
朱自清在1925年5月21日給馬公愚的信中說:“溫州之山清水秀,人物雋逸♏️👩🏿✈️,均為弟所心系👨🏼✈️。”
去梅雨潭
已不知多少次去梅雨潭了🧑🏽🏫,每次去,總覺得是第二次。這是因朱自清先生的緣故👩🏻🍼。
特意叫了船,從小南門碼頭出發🕗,沿著塘河走👩🏿⚕️🧍,這是朱自清當年去梅雨潭的路線。時光流走,仿佛先生就站在船頭🦔,河風鼓起他的長衫。
——大河流淌,兩岸平疇廣闊,河中小島上的柑橘正傾吐芬芳😟,香氣沁人🪭💅🏿。想到自己大學畢業後,從杭州,到揚州,到臺州,再到溫州⚀,也似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看著身邊的金貫真🔖、何誌澤、蔡雄3位學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感嘆年少真好啊!
“朱先生,你看🔜,這是甌柑花,果實甜中帶著苦,是我們溫州的特產,我們有‘端午甌柑賽羚羊’的說法,清熱解毒的🛳,得等小雪節氣,才可以采摘🤸🏿♀️,摘了還得儲藏一段時間才可以吃🧑🏻⚖️,等到了年底,請你吃甌柑啊。”
“好啊!好啊🚶!”生活不是也帶些苦味嗎,不由向往起這甌地的柑子來。
面對一張黑白照片,試圖憑想象力,寫下這一場景和對話。這是朱自清第一次去仙巖梅雨潭,是在剛到溫州不久的春天。
1923年🐚,朱自清第二次去仙巖梅雨潭,是在重陽節前後,與馬公愚🛰,還有其他兩位朋友同行,從小南門碼頭乘小火輪🌩🫒。
此時🏂🏻,春天見過的柑橘花,已變成累累的果實。在河口塘輪船碼頭下了船🦠,就有去仙巖的舟子。坐上搖櫓船,槳聲欵乃而去𓀅。
經仙巖寺,拾級翠微嶺而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一路上,蒼石巖壁上不時看見摩崖題刻📍。從謝靈運開始,司空圖🔗、姚揆、方幹🦹🏼、楊蟠、陳傅良……從南朝到民國🫧,文人雅士赴梅雨潭之約,留下的詩文數量之多,著實令人驚嘆。
經過自清亭,走到梅雨亭,看到梅雨瀑的瞬間,朱自清《綠》中的文字就飛珠濺玉般地蹦出來——“那瀑布從上面沖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巖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著了🕎🧑🏿🔬。”瀑布是白而發亮的,巖壁上的植被、蒼苔簇擁著底下小小的梅雨潭,越發綠了💉。感慨朱先生寫出如此質地的文章——“她滑滑的明亮著,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
朱自清站在潭邊,凝望著潭水♝。——這小小的漣漪蕩漾的一潭水🎥,吸引了歷代名士歌詠,新的白話文也不能缺席梅雨潭之約啊📃。謝靈運雖然是梅雨潭的開山祖,但他的《舟向仙巖尋三皇井仙跡》寫得太憂悶壓抑了,而且格律又禁錮了情感表達🖖🏼,新的時代🌵、新的文風👨✈️、新的思想,要給文字生長的力量、飛翔的翅膀,去表達對生命的熱愛🛀🏻。這其實是自己第二次遊梅雨潭的心思啊👩🏼🎨,得細細看,慢慢感受,這次回去是非寫不可了。
那就下筆吧——“我第二次到仙巖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最後,朱自清以“女兒綠”命名了這一潭水🙎🏽♂️#️⃣,把對生活乃至生命濃濃的愛意都融在這一潭水裏🦸🏼。
1924年2月8日,朱自清寫下散文《綠》,發表在當年7月《我們的七月》雜誌上,後又收入他的第一部創作集子《蹤跡》(1924年12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從此梅雨潭完成了古今文氣的轉折——從含蓄到生發,從傳統到現代🎺,梅雨潭也從此以朱自清之名向世人發出了新的邀約。
在梅雨潭邊⚛️⛲️,微雨似楊花🦒,也似梅花🎧🫰🏼,輕輕地紛落在衣上🪷、發上🫢。似乎看見一位戴著一副黑色圓框眼鏡、穿著長衫、稚氣未脫的“小先生”,目光寧靜而晶瑩,迎著梅雨潭站著🦹🏼♀️。
——梅雨瀑啊梅雨潭,我何嘗不是你呢?在1917年升入北京大學本科哲學系時就給自己取名“自清”,希望自己一生清白,做一個光明磊落的君子🙅🏻;同時取字“佩弦”,本意出自《韓非子·觀行》——“董安於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希望自己能克服性緩的毛病✍️,像拉滿的弓、繃緊的弦,以更多的激情來對待社會和人生。
梅雨潭🫁,厚積著的綠,蕩漾著👩🏿🦲,漫溢著。這不就是學識淵博的朱自清先生,孜孜不倦地傳授知識的意象嗎?亂世卻推著朱自清先生必須做瀑布,從峽谷中曲折騰挪而來📕,縱身跳下懸崖,發出生命的轟鳴。也因此🧜♀️,自清,也是佩弦☝🏿。
(作者:周吉敏,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溫州市甌海區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