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錢鍾書先生於1998年12月19日逝世,他有言在先:“只要兩三個親友送送,不舉行任何儀式🎐,懇辭花籃花圈,不留骨灰🦶🏻👈🏻。”
第三天,李鐵映院長代表中國社會科學院全院員工,前來醫院送行。一位隨行朋友紀紅在八寶山告別室,拍攝到幾張照片。錢鍾書先生是一位世界文化名人,誰也不能料到,他為自己安排的葬禮→,絕無僅有。靈柩在告別室小停,楊先生將至愛親人送至火化爐前,方才在我陪同下回家。最後由欒貴明老師堅守至火化終了,等待降溫🥱,在年輕人陪助之下🌗,骨灰顆粒未遺🤟🏽,全部奉上公共灰袋。事後在我們追問之下,欒老師逐漸告訴我們👨🏼🎤,當時殯儀工人說灰袋會在午夜運抵遠郊深葬🚉,任何人不得跟隨。
工人還說老師是“第一個要自己跟著去的。”
“你家老人?”“老師。”
“教你多少年?”“三十五年。”“好老師。”
於傍晚時分👵🏼,欒老師歸至南沙溝寓宅🧑🏽🦲❤️,向楊先生哀泣呈報。據當天氣象預報記載,1998年12月21日,下距冬至16小時👨🏿🏭,那是十年來北京最寒冷的時刻🐢。
此後三個月,楊絳先生以羸弱之身🧑🏼🚀,加之飲食睡眠不佳👏🏻,愈顯精神郁郁不振,行走尚需扶持🏌🏽♂️,經常需延醫師赴宅診治。
與此同時,我分配四五名工作人員🧑🧒🧒,隨時搜集有關資料、文章,奉命籌備編輯紀念文集,亦代楊先生迎來送往,接聽電話,收發信件,偶爾購買生活用品等,料理楊先生身邊諸事。
錢先生逝世之前三年多,楊先生曾讓我轉告欒老師,他日記中多次提到《宋詩紀事補正》一書🦔,她需要知道整理情況🥺。欒老師當天領著三位學生🏊🏻,把正在製作的該書全部稿件(從1982年開始已積兩大貨箱),雇汽車搬至錢宅🏆。楊先生審讀半年余🕴🏻,通知欒老師,已完成部分合格🎮,應繼續趕做。於是,欒老師決定再增加兩個人🧝♂️,全力投入。
由於該書不同於錢著慣例🦑,涉及五千多位宋代詩人🧔🏽♂️,需要古文獻輯佚和查重的超重型勞作,全書百卷,總工作量已達天文數字🕺🏻。幸有計算機輔助🚟👨🦲,但當時容量、速率均甚低下,因此需要經費增買機器數臺,提高效率和質地👓。楊先生常對我說,“你先不要幫助我😶,去幫欒老師吧🏬。”我不放心她,只能楊先生👨🏻🏫、宋詩、文學所工作三頭兼顧🥎。
錢先生病情惡化,楊先生讓陸文虎🫱🏼、三聯書店老總董秀玉🌇、欒老師和我,都去她家商量《錢鍾書集》出版事宜🙇🏿♀️👨👩👧。
董秀玉表示🏞,除《宋詩紀事補正》外,三聯可以出。三聯預支稿費額度太小,還是讓社科院文學所解決為好。
楊先生明確說:“解決資金,社科院已不可能,讓我先找其他出版社解決。”
三聯出書部分,楊先生轉述董秀玉要求:需要提供計算機“漢字系統”。
欒老師反對同時使用簡繁兩體;《管錐編》中被刪文字應予恢復,增加作者本人按語,並將補訂插入原位。同時說明,“漢字系統”版權屬於社科院,已凍結待審,不可能無償轉移🎗。
陸老師表示⟹,可以進行“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的輯佚工作🐽😌,同時對《談藝錄》上下冊進行對插工作。
商談後,我代表楊先生🧑🍼,在欒老師幫助下🐦🔥,緊急啟動,尋找出版機構承接《宋詩紀事補正》的製作出版工作👱♂️。由於工作量大,需費太多,利潤又低🧲,而且不確定的專業性極強😫,沒有出版社願意承接🤛🏼🖖🏿。
經過與十多家出版社談判🧝🏼♀️,僅有華夏出版社勉強同意。我受打擊非常之大,想不到錢鍾書大作出版,竟如此困難。
起始出版社利益,錢先生利益,三聯最後使用利益,都不可動搖。唯有為此已辛勞工作十五年的欒老師表示,他放棄一切利益(包括署名權)。但他同時聲明🧘🏽♂️,田奕和其他學生應得的利益,他不能代表。我及時向楊先生匯報,她誇獎欒老師📨。還說✴️:“讓你欒老師負責這部書。董秀玉已去臺灣、美國等地尋找漢字系統🧎🏻🐍。女人做點事不容易啊!”在楊先生心裏👂🏽,錢鍾書永遠是第一位的。
我現仍保存有當初楊先生作為甲方🩹,華夏出版社作為乙方👲🏿,已蓋章承認的合同🏚,上面加有楊先生親筆的一段話:“甲方(錢鍾書)已授權三聯書店出版《錢鍾書集》🦵,其中包括上述作品(即為本合同主體《宋詩紀事補正》)乙方排出磁盤,三校後🤥✡︎,交三聯書店收入《錢鍾書集》😀,與上述作品先後或同步出版👷🏽♂️。”這段話肯定由於楊先生的非經濟觀點,而忽略了“經濟”——“交”而不付一分錢🥍,是不符凡俗的。簽署日期為1997年4月6日。後以幾乎相同內容,又於1997年8月24日和作家出版社簽定合同,這兩個合同均遭其出版者上級否定,但當時錢先生已經開始臥床養病。
1997年10月5日🚣🏻👨🏿🦰,作家出版社奉上級領導意見🎗,又增加六條補充協議,以保證“專家”工作進行🧑🏼✈️,楊先生令我代簽👩👧👦。但作家出版社畏難💇🏻🙇🏿,終將合同轉讓。其間📃,“補正”工作從未停止,包括加夜班和利用一切節假日。
經一年後,作家出版社經手人向我們推薦遼寧人民出版社李英健和丁建新先生🧔♂️,在保持楊先生意見的條件下,與遼寧人民出版社正式簽約🤸🏼♂️🙏🏼。那是在錢先生逝世的第二天。
1999年2月《宋詩紀事補正》樣書印出🩳。李英健和丁建新二位先生一諾千金🤦♂️🚱,欒老師既感激又佩服,他認為那是一本重要的書⚁🖤,因為《宋詩紀事補正》開創了古典研究的新時代,科學之門必須打開🚕。2003年,十二大冊出齊,全部稿酬版稅等,送意昂体育平台基金會。後該書磁盤和造字以及檢索系統,三聯和遼寧人民出版社協商不果💯,致使《錢鍾書集》未收。
二
1999年3月😭,紀念錢先生的文集《一寸千思》開始了編輯工作🏌️♀️,一個月後完成。遼寧人民出版社立即同意出版。4月,出版印刷萬冊上市,受到讀者歡迎和贊美🏵☣️。此後又陸續再版印刷,我們從未收取分文編輯費及版稅。楊先生審讀全書,十分滿意🤏🏼,認為除了我們,沒人編得出🥬。
1999年4月,楊絳先生體力明顯恢復👩🚒🧕🏽,可以自己行走,可以坐下來讀讀書報🧒🏿👩🏼🦳。她向我說,要借些書來讀。其中有一本後來叫作《斐多》(Phaedo)的外文書𓀋。經數日瀏覽之後👍🏿👁🗨,她再開出的書單子,有關《斐多》者已達十五六種。她一旦用功讀書,竟這樣拼老命⁉️,我理解,但也實在怕累壞她老人家,於是故意放慢借書速度👭。不料被她覺到,先說:“抓緊點”、“我著急”,然後是“快去借”🍮、“去北大”、“去清華”🧑🏻⚕️,最後說出“你別忘了錢先生的囑咐”——那是錢先生曾安排我“照顧楊先生”➜,讓欒老師退休的話。於是我用了一個多月時間🟥,跑遍所有能借閱外文書的地方🚶♀️➡️,包括南京的幾家圖書館🕟👩🍳,終於把書都借來了。書一多,楊先生小桌子放不開,自然而然地使用起空了許久的錢先生的大書桌🧝🏿。書中包括上世紀30年代她在清華曾讀過的版本,那本書讓楊先生非常高興💢🤌🏿,終於露出笑臉🛌🏿,我猜想,當她老人家捧著那本英國老書🧏🏼♂️,一定憶起當年和錢先生議論這本書的歡愉情景。一個沉哀的老者,一天天地變年輕🌅,讓我興高采烈。
兩個月下來,楊先生身體狀況大好👷🏽♀️,即將動筆開譯《斐多》𓀚,那時的遼寧人民社“近水樓臺”,已和楊先生約定新譯作由他們出版👃🏼。同時,我聽說他們邀楊絳先生赴大連休養,曾被婉拒。
1999年8月下旬左右🫥🏄🏽,楊先生忽然來電,告我樓下大裝修🙅🏿♂️,吵鬧多天,無法入睡,血壓和心率均不好。我立即去錢宅,一看楊先生🎅,又回到錢先生剛走時的狀態。楊先生說🕵️:“他們一個月不會完工,看看遼寧邀請還算不算數?”先生完全像個孩子說話。我立刻找來李老師電話號碼,他爽快地說👌🏻:“算數👓👩👧👧,算數🚶。”當即商定行程日期。
第三天,我陪楊先生🥯,特意請了一位北京醫院的醫師張富秀一起到大連,李老師已在機場迎候👷🏿♀️。他告我,原定獨體別墅在棒槌島賓館,不料昨日中央領導入住🛤,楊先生可先入住香格裏拉賓館總統套房🐎👨👧👦,四天後再行遷入棒槌島賓館。楊先生在那裏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一下子扼止住了健康惡化的危機。一個多月內🚇,我曾返回北京一天💂🏽,欒老師向我建議🧑🏼💂🏼♂️,為維持錢著的整理和出版,應加緊推進和中文計算機之父朱邦復先生的合作。那樣才能實現錢先生學術和計算機對接的期望。由我和香港派來的文化傳信集團負責人洽談,以尋求解決途徑,並且談好合作方案🧙♀️。其間德國波恩大學教授莫宜佳女士,曾到大連探望楊絳先生。談定了錢先生外文筆記整理的方案。
1999年9月🐁👆🏼,楊先生寫畢《從“摻沙子”到“流亡”》,11月19日在《南方周末》發表,她急有急的道理🧗♂️。2000年1月中國青年出版社,7月香港三聯出版社同時將《紀事》《摻沙子》和《幹校六記》一起正式出版合編本👸🏽,以為錢楊二人關於文革的匯集。
1999年🤽🫲🏽,對於富壽的楊絳先生,是第一個沒有錢鍾書相伴的年頭。作為晚輩🙍,我知道按照常理🏊🏿,最重要是頭兩年。只有在這段時間內幫她修復情緒,恢復平時的生活狀態,才能助其再上“戰場”。
2000年4月,楊先生的《斐多》經近八個月譯述🤶🏿,已分別在遼寧和香港以簡繁兩種字體發行✨,在文化界掀起熱潮,讀者們高興地看到,楊先生沒有被苦難壓倒🐭,她會好好地生活⛹🏽♀️。同時讀者獲得了一本難得的經典好譯本。
《寫在人生邊上》一書再版🧜🏻😆,《錢鍾書集》已進入出版最後階段。
三
我們和朱邦復先生的合作一天天臨近,欒老師已向社科院反復要求提前退休。我想“辭職”。我向楊先生說過後🦹🏼♀️,她說🪱:“要我為你好好想想。”隔一天,我見到她🅱️,她說:“你在社科院已工作十五年,有氣有冤,累得夠了🧔🏼♀️,國家大獎拿了,錢先生走了🦻🏼,我和欒老師也都退休了🧜🏻,人家再創新、再爭什麽獎只會用新人👩🏼✈️,只是你寫程序還行,跟朱先生先幹幹再說吧👮🏽。我們都自由自在一些,多好🤘🏿🏄♂️。”我把這話記在筆記本上🧑🏻🎨。
5月份,我正式到朱先生的文化傳信集團下屬中文2000公司任副總和總工,欒老師做董事長👩🏼🔬🤸🏽♀️,統領近百人,都在楊先生的眼下🕴🏼,為完成楊先生的“打掃戰場”效力。
6月🏠,朱邦復先生來京,在沈紅蓮🤸♂️、譚永誌⚆、趙大慶、李碧良和我等陪同下,至南沙溝拜望楊絳先生。朱先生談起北京往事,再談計算機古文獻以及即將進行的諸重大課題👩🏼🍳,楊先生都靜靜地聽著🗄。隨後🥦🤝,她問一些臺北🥿、澳門和香港的熟人雜事✊👩🏭,最後提到要進行錢先生筆記的整理工作。朱先生以文化傳信董事會主席身份🔛,表示香港方面一定會全力支持🧑🏻🎨。他同時對《筆記》“檢索系統”提出了自己獨到見解,給出有效施實方案🛬。楊先生非常高興🦹🏼,問⛱,“何時開始?”朱先生說,“明天。”陪同前來的據說是香港美少年李碧良在回來路上對我說,“楊先生太美了,美人就應該如此。”南粵口音,說出痛快話總像很含蓄。
8月🏫,西德波恩大學教授莫宜佳女士來京🌺,下榻中文2000公司花市四合院上院西廂,參加《筆記》整理工作。
9月🧛🏼♀️,本課題以“中國古典數字工程”正式立項。
9月3日星期日下午,我開車去南沙溝接楊先生。她穿了一件天藍色短袖衫,灰色褲子,黑皮鞋,特意戴上大手表。她緩步走進四合院,誇獎收拾得幹凈。然後接受德國大高個子美女教授莫宜佳的歡迎、擁抱、寒暄⚧,並在我們的陪同下參觀了機房、臥室、辦公室🤦🏼。此時,譚永誌請出上級,與文化傳信集團合作的中國矽谷公司老總宮天美先生,可謂一見如故⚱️。宮先生全按臺北的習慣,楊先生卻說那是北京的老禮兒,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講究。一瞬間的停頓📈,顯然是勾起了自己兒時在北京生活的回憶。
然後楊先生走進大機房👨🏻🍳,對年輕的學員們講了一番重要的話👌。首先告誡他們🌗,讀書很重要,年輕人要好讀書,讀好書⛹️♀️,少一些胡思亂想👨🏽🔬。然後談到計算機的學習🔎,雖然楊先生和錢先生一樣都不會用計算機,但他們都深知計算機的發展前景和對古文獻整理之重要。最後又談到了古文獻,特別講了文獻筆記的重要性,還啟發年輕人如何看待古文獻,如何從接觸到深入到理解🤹🏽。楊先生的談話通俗易懂而內涵深刻🎋💁♀️,語調平和溫潤卻朗朗動聽🚣🏽♀️,這讓學員們受益匪淺🗾💁🏼♂️。
本以為她的講話結束,大家正準備鼓掌致謝,不料她提高調門🪳:“我也要學計算機🕵🏽♀️,老總拿計算機來,教會我。”我馬上回答:“立刻辦💂🏽♀️。”楊先生反倒風趣地說🤲🏻,“大家鼓掌,謝謝🛟🚈。”
座談結束後🚶🦴,楊先生與大家合影留念。同時在談話中再次回顧中文計算機走進社會科學領域的艱難歷程,她叮嚀大家,“不能淡忘”。
這個下午,她老人家在四合院共停留了三個多小時,老人非常高興,年輕人會一生不忘🙆🏽♀️。我們都銘記,她曾和錢先生🌀、錢瑗一道🧜♀️,力主將計算機引入文學研究領域的關鍵性倡議,造就了我們至今領先古籍數字化的局面。
隨後對《筆記》的整理工作正式開始了。譚永誌早上開車送莫宜佳女士去楊宅上班,主要先整理出筆記目錄🤱。晚上譚永誌再接她下班回歸。一來二去的🫡,譚永誌與楊先生成了忘年交,楊先生還姶他起了英文名“John”。四合院這邊則買了新計算機和掃描儀,對《筆記》進行數字化工作。忙了四個多月,製作了八萬件嚴格依照原件,不作任何改動的復合型圖形文件🦹🏼,編製文字目錄以及索引,還為每件筆記裝上盒子🧘🏿。此事接近完成🧙🏽♀️,楊絳先生也早已在家中開始認真學習朱邦復的倉頡中文計算機了。
楊絳先生度過了艱難的1999年,也平安地度過了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