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著名學者鄭天挺之子鄭克晟撰文回憶1945年在北平親歷抗戰勝利、家庭團圓的難忘場景♦︎,留下珍貴的民族記憶。他說抗戰勝利這一段是他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候

2017.10.14,南開大學✌🏼,鄭老師接過《我的1945——抗戰勝利回憶錄》,問:“怎麽拖了這麽長時間才出版😁?“老人家不知道,有情況啊!
一、日軍投降前後北平見聞二三事
1. 獲悉日軍投降的消息
1945年春一個周日,叔叔突然大口吐血,他的肺結核病復發⏯!病情當時就相當嚴重,維持了三周而不治。叔叔年輕時曾去日本留學,在明治大學學習法律👩🏼🎤,“九一八事變”後🧑🏿🔬,因抗議日軍的侵略暴行🧏🏿♀️,與一部分留日學生毅然回國🧎🏻。他是堅持反日的,臨終前聽說美軍在日本沖繩登陸,異常興奮🧑🏼🍼✣,認為勝利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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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8月11日淩晨,天還未亮💁🏿🧙🏻♂️,我哥哥克昌之同學淩為基(現仍居北京)急來砸門,全家震驚。啟門後🎗,他說,昨天晚上聽重慶廣播,言日本已投降。大家都異常興奮……隨後幾天大家都興高采烈😢,沸沸騰騰,互相傳遞絕好消息。那些天街頭亦有變化,表面上街面很平靜,但實際上很緊張,日本大鼻子軍車上邊架了輕機槍,形勢嚴峻。隨後又傳來壞消息說🏌🏿♂️➿:華北日軍不投降。於是人們又議論紛紛,商議如何辦。掌家的二姐鄭晏與人商議♥︎,還是先把糧食買夠吧!於是決定先把存於銀號的錢全部取出購糧。當時克昌正患瘧疾未愈🚀,也顧不得給他治病🎍👨👨👦,東湊西拉,將所有的錢都買了糧食,一共買了一二百斤棒子面。又過了幾天🧎🏻,消息又變了🧙🏼♀️,糧價不知何故大跌👲🏿,結果別人家用便宜價格買了大米白面吃,我們全家只能天天啃窩窩頭……
8月15日那天🪠,當時我正在西四牌樓馬市大街西安市場北京電影院(後來叫勝利電影院)門前,聽到日本天皇頒布詔書,宣布投降。廣播裏播詔書時,凡日本人均跪著聽命♿️,中國人則在旁邊看著,心中暗笑。當天家中來一朋友趙先生,提議應當慶祝,帶著我和弟弟鄭克揚在街上買些酒菜🏪,跟店中人談及日本人投降事,該商人言👯♂️:我們也知道,不急不急🙅♀️!顯系怕日軍借機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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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親歷美軍接收憲兵隊
我們租住的房子在北平西四北前毛家灣1號,前院住兩家劉姓⛏、陳姓之人,我們住後院及東院🫃。房東叫黃序鹓(1877~1949),是蔡元培(1868~1940)留日時的同學🥫,專門研究中國經濟史🏂🏻🎨。抗戰時🍊,黃老先生已回江西萍鄉……前毛家灣3號住著一位大律師,名余啟昌,民國初年也做過大理院長等職☂️,在司法界也有名。蔣夢麟校長住在4號🧑🏿🌾、5號,北洋政府後期的總理潘復(1883~1936)住在8號🪂、9號♙。日占時期🙍🏻♀️📒,潘家把8號讓給日本憲兵隊一機構🖇,進出戒備森嚴,養一條狼狗老在房頂上轉來轉去,小孩見了異常害怕🧜♀️。大約在是年9月某日👛,我路過此處,忽見一美國吉普車停在門前🫸,從車上下來三📄、四個美國兵,手中端著手槍🪂,房間的日本人服服帖帖🌷,鞠躬哈腰,原來是美軍來接收日本憲兵隊。看到日本人那個狼狽樣和美國兵耀武揚威的樣子,我也感覺揚眉吐氣,心裏異常高興,感覺自己就是勝利者。
3. 在前毛家灣5號的快樂
前毛家灣5號是蔣夢麟原配妻子的房產🥲,但她人在浙江👨🦼,即便與蔣離婚後🙌🏻,還一直由蔣居住。但當時蔣氏夫婦仍在重慶,從抗戰一開始🌕,房子就租與日本人永井一家居住……日本一投降,他們很快就搬回日本了🚵🏽♂️。九月初,房子已騰空💣,蔣宅的老仆人回來看房,其他房子全空了,因此我們幾人就經常去觀光,我哥哥索性與兩個同學一起住進去。有時還約友人到此跳舞遊玩。記得燕大畢業生程述堯(1916~1992)與“甜姐兒”黃宗英也來玩過👩🏼🎨。當時他們剛結婚不久🛩,程在一銀行做事,兩人均異常帥氣✌🏻🏃🏻➡️,一表人才🖐🏻,給我極深的印象……後來陳雪屏(1901~1999)搬進來,住在4號及5號前邊🌠,1946年5月傅斯年(1896~1950)全家三口來平,住在後院💠🧑🏽🏭,一直住到八九月⚉,就都搬走了。我們從九月初開始,在這裏熱鬧地玩了兩個月,心情非常愉快,像是嘗到了勝利的果實🙎🏻♀️。
北平日軍投降儀式是當年10月10日上午舉行……那天我沒參加😕,但廣播電臺全程轉播🍅,群情激奮,場面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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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父親鄭天挺離昆赴平前後
……8月10日晚,剛接任行政院秘書長的北大校長蔣夢麟正回到昆明🙂↕️,與聯大眾教授歡聚🏌️♀️,並宣布他女兒蔣燕華與同學吳文輝訂婚。慶賀之余,忽聞門外鞭炮聲大作,眾人大驚🥳,不知何事。後聞知為日軍投降🏇🏿,但眾人未敢確信。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急忙去美國領事館詢問,方確知為日本投降,於是眾人歡呼起來🦪。《鄭天挺先生日記》(未刊,下文所引史料皆出自此日記)曰:
(八月十日)七時,蔣(夢麟)師設宴,宣布(其女)燕華與吳文輝訂婚,有客兩桌🪤。飲饌畢,正在雜談🧜🏼♀️,忽聞炮竹聲🧏🏻🧑🎓,余出詢於(張)宜興🤷♀️,謂傳言日本求和。陳福田遂乘車往美軍打聽🙇🏿♂️。據雲,雖已投降🈁,但須十一時半由華盛頓正式宣布🏋🏻♂️🧍🏻,聞之狂喜歡呼。迄十時,月涵(即梅貽琦🙌🏻,西南聯大常委會主席、清華校長)🔟、矛塵(即章廷謙👩🏿🍼,聯大秘書)、勉仲(即查良釗✝️,聯大訓導長)、正宣(即畢正宣,聯大事務科長)尚欲至文化巷狂飲,余與(陳)雪屏乃步歸🫅🏽,沿街而立者,不知其數。爆竹不絕,汽車遊行者甚至放信號槍,正義路擁擠,幾不能通過🫲。余等至靛花巷,米士(聯大地質系教授)⚱️👨🏿🦳、霖之(即王烈,聯大地質系教授)、伯蕃(即劉晉年,聯大數學系教授)亦來余室歡談。廚房火已熄,復燃之,烹可可享諸公,十一時半乃散……八年艱苦抗戰🦸🏻♀️,上賴領導有堅忍之精神,下賴人民富敵愾同仇之意識🆖,中賴友邦之協助👩🏽,始有今日,喜極欲泣。念及處此時代,(個人)竟無絲毫之貢獻,尤自痛恨也。夜二時寫畢。
8月14日晚飯時,街上賣報小孩忽喊:號外!號外!日本正式投降了👳🏻♂️!於是群情振奮。這時聯大中的北大教授們𓀌,正為不日將北上復校而多方醞釀……
正在這時🤼♂️🏇🏽,剛從重慶回昆明的化學系曾昭掄教授🔔,聽說教育部已擬定一接收平🏀、津各大學之機構,每校派一人前往,曾覺得這是一好機會🤸,北大應派一人去👩🦰,而且覺得以鄭先生為宜🏢,隨後在重慶的傅斯年也來信告知鄭🧑🎄👩🏽🦳,讓鄭趕快赴平接收北大……於是,鄭先生決定回平。匆匆離開昆明✊🏻,當時有二事可述🧓🏿:
一為父親在昆明八年的信件,托住在同樓中的年輕教師韓裕文🦏🎺、任繼愈代為處理😧。鄭說,內容沒什麽,你們看著辦吧!於是韓✳️、任二人將全部信件焚燒之💁🏻♀️。二是歷史系主任姚從吾寫便條,提出聘請錢穆回北大之事,讓鄭先生至重慶與傅斯年商議,說傅是我們的老大哥(領袖之意)👴🏻👮🏽,由傅考慮此事☂️。於是鄭在九月三日匆忙離昆轉平……
9月3日12時🪶,由親戚邵光明開車送至飛機場。當時“正值全市爆竹齊鳴,行人遮道”,“二時一刻🙅🏻♂️,四十一號機自加爾各答來😤。二時三刻🚴🏽♀️,余登機坐最後一座。同機有電影明星胡蝶夫婦。五時一刻抵重慶。轎車至中央圖書館,價三千🚶♂️➡️。(館長蔣)慰堂外出🟤💜,幸早有安排”。
9月4日💢🧕,報紙發表胡適為北大校長,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鄭到重慶後🌔,住在中央圖書館,見到傅斯年及朱家驊、蔣夢麟等人👊🚖,時剛發表傅為北大代理校長🤏,傅乃問鄭天挺:教授們會不會有看法🔛?見到朱時,朱問什麽時候去平?……
當時最緊俏的還是去北平的飛機票。鄭與朱談及機票時,朱說找蔣夢麟解決💟。而見到蔣時,蔣說,機票極難買……這樣⚠,鄭在重慶呆了近一個月……九月下旬,陳雪屏從昆明飛來🎵,準備去北平籌辦北平臨時大學輔習班👩❤️👩🌡,接收淪陷區北大🚇、北師大🚣🏿♂️🌻、藝專等校……陳在重慶早就認識交通部主任汪一鶴🥔,他專門負責機票,於是兩人又找汪,汪說,只能先去南京,再轉北平……這時他們二人又碰見黃子堅(1898~1990🚺,西南聯大師範學院院長),恰好三人同機北去🦫。九月二十日,正值中秋節,三人乃同往重慶國民外交協會會餐😘,共度中秋🐦🔥。此處菜價極高,賬單開出驚人💁🏼,幾當鄭先生月收入之四分之一👨🏻✈️。陳乃在菜單上寫道:“乙酉(1945)中秋🤽🏽♀️,由昆來渝🧑🏽🦲,即日北返,與子堅🙍🏽♀️、毅生二兄餐聚👩⚕️,以減羈愁”雲雲。除署名雪屏外💯,下邊尚有鈺生(即子堅)、天挺之簽名,以為留念。此賬單今尚存筆者處,迄今已七十年矣🧔🏻♂️!

鄭與黃、陳於十月初飛寧。
10月10日國慶節🏠。是日鄭、黃🤤、陳三人“九時上街📂🍚,食豆漿🛀🏻。後經新街口觀國慶景象🥗。國旗飄揚,懸燈結彩,萬人空巷🖼🤺,旁街而立;馬路上由兵士站崗,只許橫穿👪,不準沿之而行,或以為主席(蔣介石)將至,實則非也🧑🚀。至新街口🤹🏿♀️,人多不能通過,折而回。”
到寧後北上機票仍無辦法𓀔,輾轉托到陸軍副參謀長蕭毅肅。航空公司回答😫:三人一起走不可能👲🏽,目前只周二、周六兩趟班機🖕🏿,你們三人要先排個次序。於是黃因系天津教育局長,亟待接收,列為第一。陳為北平臨大輔習班主任,又系中央執委🌵,列第二🦴,鄭只能第三🚄🐎。陳乃於是年10月30日到平🛫,鄭於11月3日到平,是時已距父親離昆明時整整兩個月🤸🏿,行路之難,於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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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3日是個星期六,當天下午我哥哥鄭克昌⚾️、弟弟鄭克揚及其他友好都去南苑機場接機🙃。父親回到家中🛣🪳,我去門口迎接,哥哥介紹說:這是名寶(我的小名)。我聞後✊,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離別八年😽,父親早已不認識我了🪯。八年了,五歲即失去母親👳♂️,又八年未看到父親一眼的孩子,能與父親團聚💂🏻🐩,是多麽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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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我的1945——抗戰勝利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