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秉堃與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有著很深的淵源,他18歲進入人藝,從燈光管理員做起👨👧,做過演出處秘書🏬、演員,最後成長為一級編劇。在這本《故事中的北京人藝》中,梁秉堃講述了北京人藝半個多世紀的點滴生活🙅🏽♀️🫥,披露了那些經典話劇臺前幕後的故事🙂↔️。梁秉堃說,進了人藝🫅🏻,師從曹禺,得老舍指點,遇到亦師亦友的於是之🤾🏻,是他一生最大的幸運🧍🏻♀️。

《故事中的北京人藝》 梁秉堃著人民出版社青島出版社出版
“我是愛北京人藝的。”
有人贊譽北京人藝多年以來演出的不少經典劇目:“奇境縱橫又一家:瘦韌蒼勁,神采飛揚。結構奔放而又緊密🅾️。上下左右顧盼呼應💖,氣勢連貫。黑處沉著8️⃣,白處虛靈,濃淡錯綜,劇中的人物人人握靈蛇之珠,個個抱荊山之玉。精美的舞臺上💁🏼♀️,宛如一首美麗的畫卷𓀕,一首動情的詩篇。”面對這樣的“溢美之詞”👨🚀,我們不能不想到我們親愛的老院長🤵🏻。
我們的老院長曹禺師,從建院時的42歲開始,一直延續到辭世時的86歲為止🧞♂️,他整整當了北京人藝44年的院長😧,可以說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老院長。我們大家一直都為能有這樣一位奠基者、帶頭人和領導者𓀅,深深地感到驕傲🥧、幸福和慶幸。
曹禺師不止一次這樣說過:“我是愛北京人藝的。因為我和一些老同誌在這個劇院的天地裏,翻滾了40年。我愛那些既有德行又有才能的好演員、好導演和那些多才多藝的可愛的舞臺藝術工作者們🧑🏿🦳。我愛劇院裏有各種各樣性格的工人們🖤。我和他們說笑🧑🏽✈️、談天、訴苦惱,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戲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愛那空空的舞臺。微弱的燈光照著碩大無比的空洞🤷🏼♀️,使我留戀不舍……我曾經說過,說起北京人藝🕵🏼♀️〽️,我像是從山谷湧出的清泉👨🏻🚀,沿著溪澗🐼,潺潺浪花,有說不完的話要講🤽🏿。”

曹禺
這裏話不多🙎🏽♀️,但是段段、句句、字字都如同精靈一般🛴,都是從曹禺師的內心深處湧現出來的真摯情感🚶🏻♀️➡️,多年來打動並溫暖著劇院的每一個成員👰🏽♀️。
他當了我們44年——將近半個世紀的院長🚣🏼♀️👱🏿♀️,他熟悉劇院裏的每一個人,而且親如手足,息息相通🔺。就連一位拉大幕的資深舞臺工人杜廣沛,在退休的時候,曹禺師也要鄭重地寫上一幅墨寶相送🫲🏽🈁:“廣沛老友身體健康,感謝你多年的勞績🌉。”杜廣沛接過這幅飽含著深深愛意的墨寶,眼中閃動著淚花,立即把它掛在家中客廳的墻壁上,十分自豪,逢人便說:“這是曹頭兒主動給我寫的☢️!”說也怪🤙🏽,劇院裏幾乎沒有人叫曹禺師為“曹院長”或者“曹老師”的,都叫他“曹頭兒”,連家屬院的小孩兒也是如此🦧,而曹禺師還答應得很響亮,很興奮。我問他為什麽要如此,他說:“這麽叫是‘愛稱’,聽著覺得親切,感動!如果你叫‘院長’,我反倒覺得生分♊️,有距離了!”就是這樣,曹禺師酷愛著北京人藝所有的人,我們所有的人也酷愛著他,因為大家火紅的心是在一起跳動著。
真是不知道有多少次啊🚬,由於劇本創作和社會活動的需要,我們要走進曹禺師的家門,因為他並不是每天都來劇院上班。於是,只要我們一走進他的家門,他便忍不住詢問起劇院裏的各種情況——哪怕是他剛剛去過劇院不久——詢問劇院的劇作家🏄🏻、導演📜、演員及舞臺工作人員,乃至行政幹部★,從工作情況到家庭生活🛀🏻、身體情況,等等,沒有他不關心的。
有一年🧖,曹禺師正在上海的家裏寫電影劇本《日出》,我和導演林兆華出差經過那裏去看望他,說起劇院的人和事來,越說越興奮,話題就無論如何也收不住了,我們幾次要走都沒有走成。就這樣,從中午時分一直說到夜幕降臨。正如曹禺師的夫人李玉茹所說⚠:“無論什麽人,什麽時候,只要一提起北京人藝來,他總是變得精神抖擻,如數家珍地侃侃而談;即便生病住在醫院裏👷🏻♀️,只要一見到劇院的人🫦🤛,哪怕他身有病痛🧛🏻♂️,疲憊不堪,微閉的雙眼也會突然出現神采🙎🏼♀️,精神頓時振奮起來,而朋友們走後,他又會一下子癱軟得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這讓人不由得想到曹禺師平時喜歡背誦的詩句🟩:“風雨一生難得過,雷電齊來一閃無。”
是的,曹禺師最後住了整整8年的北京醫院,其中艱難地吃了7年的澱粉食療食品,在苦苦地與病魔爭鬥中,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在一個冬天的清晨突然雷電般地消失了🚣♀️,永遠消失了🪁。李玉茹大姐說:“他走得那樣超然🧑🏿🎤,那樣安詳,無牽無掛,無恐無懼,飄飄然而去。”我知道,曹禺師是把北京人藝深深地埋在心底帶走了,永遠帶走了🕊。我們——所有劇院的成員,同樣把曹禺師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永遠不會忘記這位值得十分敬重的老院長。
曾任第一副院長的於是之這樣說🧑🏼🚒:“他會寫戲,又導過戲,演過戲,教過戲,是一位真正懂戲的院長👋🏿。他是人藝的一把尺子,我們做任何決定都得考慮如果曹禺院長在場的話是否會同意。”
周恩來觀看新劇演出
1954年12月31日的夜晚🚣🏽♂️,周恩來總理特意來到北京劇場,觀看曹禺師在新中國成立以後寫出的第一個劇本《明朗的天》,並且在看戲以後與全體演職員座談了一個小時之久。
周恩來看了看大家以後,滿臉帶笑地向坐在身旁的曹禺師說:“我看了你們的戲🧑🏽🎓,總得了解一些情況吧,這個除夕也就算沒有白過。怎麽樣,你們大家談談吧😏🦹🏿♂️?”
就這樣,人們和周恩來有問有答地熱烈交流起來。
周恩來的調查是細致的、認真的、務實的,從男女演員的比例怎樣🗄、工資待遇如何、住房有什麽困難🧎♂️,以至劇院能否逐步實行企業化,一一作了詢問🚣🏿♂️。
停了一下,周恩來向曹禺師說:“你們劇院的問題🎅,也要和今天整個現實的問題結合起來看♜。話劇演得太少🏃♀️。去年起好了一些🎽,但還不夠。今年要搞話劇比賽🗃,是不是啊🫸🏽?”
曹禺師回答:“是🏷,今年年底。”
周恩來繼續說:“那,在話劇比賽前要先做一些思想工作。我希望你這個院長的檢查報告就放出一點光彩來。”
曹禺師邊聽邊點著頭。
座談會結束以後🧕🏽,周恩來走出休息室,來到院子裏,我們也都跟在他的身後。他又向曹禺師說🪅:“你們寫點東西給我好了🟫。劇院院長👧、導演、演員👄🧝🏽♀️、黨組織各個方面🕢👨👧👦,寫個東西給我。把你們的問題寫給我嘛🔑,十天,我等著🫵🏿。”周恩來邊說邊伸出五個手指前後搖了搖,表示“十天”的意思。
一直到周恩來走向小汽車旁,仍然回過頭向曹禺師喊著:“老同學,今天就算是我將了你一軍吧!”
為劇本創作“號脈”
曹禺師在劇院裏另外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耳提面命地教我們這些年輕人如何寫劇本。
有一次,我請教曹禺師:“什麽是一個戲的好效果🌬✌🏼?”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什麽叫戲的好效果?是不是演出到了超凡入聖的地步,弄得觀眾神情恍惚🧢,全神進入戲境👨🏽🎤,才算好呢?我以為這不算好的演出。我們始終不贊同把觀眾變成一種失去思索能力的傻子。當然🪽,我們的演出,企圖感動觀眾,使他們得到享受。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希望觀眾看了戲後,留有余味,去思考,去懷念。所謂‘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這才是我們朝夕追求的好演出。”他繼續說👩👩👧👧:“我們是否完全做到了呢?沒有🎤。有的做到了🦜🚝,有的😜,遠沒有做到。”我以為👧🏻🤑,這樣一個戲劇的審美標準是很有針對性的,需要我們深長思之並加以實踐的。
在20世紀50年代或60年代的時候,北京人藝漸漸形成了這樣一個慣例——不管是專業劇作家還是業余劇作家,寫戲都要先有一個提綱🤵🏻♀️,而提綱往往首先要請曹禺師給“號號脈”。理由很簡單,他的經驗豐富,獨具慧眼,水準很高🥙,能夠一下子判斷出提綱裏有沒有“幹貨”,值不值得繼續寫下去♻。他常說🪺:“一個劇本首先要有‘醬肘子’,光有‘胡椒面’不行!”
然而,請曹禺師給提綱“號號脈”,也並非易事🛗*️⃣。
他一貫認為,劇作家的勞動就是想,不斷地想📨。針對我們“下筆千言萬語🧑🏿🎓,口若懸河無盡”的毛病🙆🏻♂️,便從來不肯聽提綱,而只是看提綱。同時,對提綱的要求也很嚴格,即只能寫在一張300字的稿紙上😶,還要字字入格,多一字不可。這一下我們真作了難🧝🏻,每次寫提綱要使出全身的本事來進行“濃縮”🔢,甚至如同寫詩一樣,字斟句酌,惜墨如金。這時仿佛才體會到👼🏿,凝練要比鋪陳費力得多🛼。
曹禺師看一個提綱,如果不滿意的時候,從來不用激烈的批評詞句,只是輕聲地說“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現成現成”。為什麽會如此呢?因為他一定是發現了你在提綱裏,“借用”了別人用過的“套子”。他對於中外古今的經典劇本了如指掌,爛熟於心,在這方面你想蒙混過關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一次,我為了把一個劇本的提綱擠進300字的稿紙裏去,整整開了兩個通宵夜車才完成。
當我把提綱給曹禺師看的時候,心裏總還覺得不滿足📇,一心想著再補充點兒說明。可是💋,他擺擺手說🧝🏽:“不用了。一個劇本的提綱寫得越是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說,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戲的地方🎅🏿,用不了幾個字就能表達出來,因為它們一定會管不住地從你的腦袋裏往外跳👳♂️。我寫《雷雨》的時候,沒有提綱,可是一口氣寫出來第二幕裏周樸園、蘩漪和周萍、周沖喝藥的戲⌛️,以及第三幕裏周萍和四鳳夜半幽會的戲。”
《雷雨》是曹禺師的代表作,也是中國話劇的“代名詞”👨🏽🔧,演出已有70多年,在中國家喻戶曉🧚🏼,老少皆知,全世界也已有30多個國家上演,被盛贊為“通俗中的經典,經典中的通俗”。
1954年🛍️,北京人藝排演《雷雨》🙍🏻,曹禺師作為劇作者和院長🫅🏿🩷,在排練前曾多次向導演和演員介紹這個戲的背景材料及創作經過👳🏿♂️🫅🏿,在排演中🙅🏻♀️,還經常到排練場進行指導,甚至還要動手修改劇本。
這樣一部享有盛名的世界名著♠️,在寫出、演出20多年以後,劇作家還要修改嗎✋?是的,進行了修改,而且進行了比較大的修改。這裏👼🏽,僅舉一例。
在第二幕裏,蘩漪原來有這樣一大段的獨白:
熱極了🚀,悶極了🚷,這裏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變成火山口,熱烈烈冒一次,什麽都燒得幹凈,當時我就再掉在冰川裏,凍成死灰👎🏻,一生只熱熱地燒一次🚵🏽,也就算夠了🎒。我過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麽我都預備好了,來吧,恨我的人,來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嫉妒的人,都來吧𓀗,我在等著你們。
沒有想到的是👷♂️,在這次排練當中🗃,曹禺師覺得這段獨白過於冗長了👱🏼♀️,於是把原有156個字的臺詞,硬是刪改成只有20個字的臺詞——“熱極了👩🦽➡️,悶極了🚴🏼♀️👳🏽,這樣的生活真沒法子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