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馮驥才記韋君宜

2018-04-02 | 馮驥才 | 來源 《當代》2002年第3期 |

我不知道為什麽🧛🏻,對一個人深入的回憶,非要到他逝去之後🤽‍♀️。難道回憶是被痛苦帶來的麽🏋🏿?

一九七七年春天我認識了韋君宜。我真幸運,那時我剛剛把一只腳怯生生踏在文學之路上🪷。我對自己毫無把握。我想,如果我沒有遇到韋君宜,我以後的文學可能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我認識她幾乎是一種命運。

但是這之前的十年文革把我和她的歷史全然隔開。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並不清楚她是誰🧏🏼,這便使我相當尷尬。

當時🙆🏻,李定興和我把我們的長篇處女作《義和拳》的書稿寄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盡管我腦袋裏有許多天真的幻想👩🏻‍🔧,但書稿一寄走便覺得希望落空。這因為人民文學出版社是公認的國家文學出版社🟦。面對這塊牌子誰會有太多的奢望👯‍♂️🏇?可是沒過多久🥢,小說北組(當時出版社負責長江以北的作者書稿的編輯室)的組長李景峰便表示出對這部書稿的熱情與主動,這一下使我和定興差點成了一對範進🧎🏻‍➡️。跟著出版社就把書稿打印成厚厚的上下兩冊征求意見本,分別在京津兩地召開征求意見的座談會〰️。那時的座談常常是在作品出版之前,絕不是當下流行的一種炒作或造聲勢,而是為了盡量提高作品的出版質量😌。於是🧝🏽,李景峰來到天津,還帶來一個身材很矮的女同誌,他說她是“社領導”。當李景峰對我說出她的姓名時🏊🏿‍♂️,那神氣似乎等待我的一番驚喜🐫,但我卻只是陌生又遲疑地朝她點點頭。我當時臉上的笑容肯定也很窘🦡。後來我才知道她在文壇上的名氣,並恨自己的無知。

座談會上我有些緊張👨🏻‍🏭,倒不是因為她是“社領導”,而是她幾乎一言不發💪。我不知該怎麽跟她說話。會後🏋️‍♂️,我請他們去吃飯——這頓飯的“規格”在今天看來簡直難以想象!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毀掉我的家,我全家躲到朋友家的一間小屋裏避難。在我的眼裏🙋🏿💩,勸業場後門那家賣鍋巴菜的街頭小鋪就是名店了。這家店一向屋小人多,很難爭到一個凳子。我請韋君宜和李景峰站在一個稍松快的角落,守住小半張空桌子🙊,然後去買牌、排隊、自取飯食🏤。這飯食無非是帶湯的鍋巴、熱燒餅和醬牛肉。待我把這些東西端回來時💁🏽‍♂️,卻見一位中年婦女正朝著韋君宜大喊大叫。原來韋君宜沒留意坐在她占有的一張凳子上👩🏼‍🏭。這中年婦女很兇,叫喊時齜著長牙,青筋在太陽穴上直跳,韋君宜躲在一邊不言不語🤹🏼,可她還是盛怒不息🤽‍♂️。韋君宜也不解釋,睜著圓圓一雙小眼睛瞧著她,樣子有點窩囊。有個漢子朝這不依不饒的女人說:“你的凳子幹嘛不拿著💹,放在那裏誰不坐🧛🏻‍♀️?”這店的規矩是只要把凳子弄到手🌛,排隊取飯時便用手提著凳子或頂在腦袋上。多虧這漢子的幾句話,一碗水似的把這女人的火氣壓住。我趕緊張羅著換個地方,依然沒有凳子坐,站著把東西吃完,他們就要回北京了。這時韋君宜對我說了一句話👩🏻‍🦯‍➡️:“還叫你花了錢〽️。”這話雖短,甚至有點吞吞吐吐😝→,卻含著一種很懇切的謝意。她分明是那種羞於表達💈、不善言談的人吧!這就使我更加尷尬和不安💪🏼。多少天裏一直埋怨自己🎱,為什麽把他們領到這種擁擠的小店鋪吃東西。使我最不忍的是她遠遠跑來,站著吃一頓飯,無端地受了那女人的訓斥和惡氣,還反過來對我誠懇地道謝。

不久我被人民文學出版社借去修改這部書稿。住在北京朝內大街166號那幢灰色而沉舊的辦公大樓的頂層。兇厲的文革剛剛撤離,文化單位依存著肅寂的氣息,揭批查的大字報掛滿走廊👨🏿‍🎨。人一走過💎🗝,大字報嘩嘩作響🙆🏻‍♂️。那時傷痕文學尚未出現,作家們仍未解放,只是那些拿著這枷鎖鑰匙的家夥們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出版社從全國各地借調來改稿的業余作者,每四個人擠在一間小屋,各自擁抱著一張辦公桌🥻,抽煙👨‍🦽、喝水🧑‍🧑‍🧒‍🧒、寫作;並把自己獨有的煙味和身體氣息濃濃地混在這小小空間裏,有時從外邊走進來,氣味真有點噎人。我每改過一個章節便交到李景峰那裏,他處理過再交到韋君宜處。韋君宜是我的終審,我卻很少見到她。大都是經由李景峰間接聽到韋君宜的意見♉️。李景峰是個高個子,樸實的東北人🚶🏻‍♀️‍➡️,編輯功力很深,不善於開會發言🕵🏻‍♀️,但愛聊天,話說到高興時喜歡把褲腿往上一捋🧑🏽‍🦰🧙🏿‍♀️,手拍著白白的腿,笑嘻嘻地對我說:“老太太(人們對韋君宜背後的稱呼)又誇你了,說你有靈氣🛤,賊聰明🏊‍♀️。”李景峰總是死死守護在他的作者一邊🔜,同憂同喜,這樣的編輯已經不多見了👷‍♀️🐲。我完全感覺得到🌯,只要他在韋君宜那裏聽到什麽好話😵,便恨不得馬上跑來告訴我。他每次說完準又要加上一句:“別翹尾巴呀,你這家夥!”我呢,就這樣地接受和感受著這位責編美好又執著的情感🥍。然而👩🏼‍🍳,我每逢見到韋君宜,她卻最多朝我點點頭👩🏽‍🎓,與我擦肩而過𓀏👨🏻‍🔬,好像她並沒有看過我的書稿。她走路時總是很快👨🏿‍🦰,嘴巴總是自言自語那樣囁嚅著🏋🏿‍♀️,即使迎面是熟人也很少打招呼。可是一次,她忽然把我叫去👲🏽。她坐在那堆滿書籍和稿件的書桌前——她天天肯定是從這些書稿中“挖”出一塊桌面來工作的🧎‍♀️‍➡️。這次她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她與我談起對聶士成和馬玉昆的看法,再談我們這部小說人物的結局,人物的相互關系,史料的應用與虛構,還有我的一些語病。她令我驚訝不已🟣,原來她對我們這部五十五萬字的書稿每個細節都看得入木三分🧝🏻。然後🧑🏽‍🌾,她從滿桌書稿中間的盆地似的空間裏仰起來對我說:“除去那些語病必改,其余凡是你認為對的,都可以不改👩‍🦽‍➡️。”這時我第一次看見了她的笑容,一種溫和的🤌、滿意的🚥、欣賞的笑容。

這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笑容。隨後,她把書桌上一個白瓷筆筒底兒朝天地翻過來,筆筒裏的東西“嘩”地全翻在桌上。有鉛筆頭🏃‍➡️、圓珠筆芯𓀋、圖釘、曲別針🟣、牙簽🥑、發卡⏺、眼藥水等等,她從這亂七八糟的東西間找到一個鐵夾子——她大概從來都是這樣找東西𓀔。她把幾頁附加的紙夾在書稿上,叫我把書稿抱回去看。我回到五樓一看便驚呆了。這書稿上密密麻麻竟然寫滿她修改的字跡🧗🏼‍♀️,有的地方用藍色圓珠筆改過,再用紅色圓珠筆改,然後用黑圓珠筆又改一遍📑👏。想想🧔🏿‍♀️,誰能為你的稿子付出這樣的心血💃🏼?

我那時工資很低🦸🏿‍♂️。還要分出一部分錢放在家☑️。每天抽一包劣質而辣嘴的“戰鬥牌”煙卷,近兩角錢𓀔🧑🏻‍🚀,剩下的錢只能在出版社食堂裏買那種五分錢一碗的炒菠菜🧖‍♂️。往往這種日子的一些細節刀刻一般記在心裏⛹🏼‍♂️。比如那位已故的、曾與我同住一起的新疆作家沈凱,一天晚上他舉著一個剝好的煮雞蛋給我送來🧑🏽‍🦰,上邊還撒了一點鹽🪽,為了使我有勁熬夜。再比如朱春雨一次去“赴宴”𓀋,沒忘了給我帶回一塊豬排骨,他用稿紙畫了一個方碟子,下面寫上“馮驥才的晚餐”,把豬排骨放在上邊🛖。至今我仍然保存著這張紙,上面還留著那塊豬排骨的油漬。有一天🏃‍♀️‍➡️,李景峰跑來對我說:“從今天起出版社給你一個月十五塊錢的飯費補助👨‍🎨。”每天五角錢👨🏽‍🚒!怎麽會有這樣天大的好事👩‍🦰?李景峰笑道:“這是老太太特批的,怕餓垮了你這大個子!”當時說的一句笑話,今天想起來🏏,我卻認真地認為,我那時沒被那幾十萬字累垮💛,肯定就有韋君宜的幫助與愛護了。

我不止一次聽到出版社的編輯們說,韋君宜在全社大會上說我是個“人才”➝,要“重視和支持”。然而💊,我遇到她🫃,她卻依然若無其事🧚🏿‍♀️,對我點點頭,嘴裏自言自語似的囁嚅著💧,匆匆擦肩而過。可是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沒有交流的接觸方式。她不和我說話👩🏽‍🦱,但我知道我在她心裏的位置;她是不是也知道👱🏻‍♂️🦻🏻,我雖然沒有任何表示,她在我心裏卻有個很神聖的位置📍?

在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神燈前傳》出版時,我去找她,請她為我寫一篇序。我做好被回絕的準備。誰知她一聽,眼睛明顯地一亮,她點頭應了,嘴巴又嚅動幾下,不知說些什麽。我請她寫序完全是為了一種紀念,紀念她在我文字中所付出的母親般的心血,還有那極其特別的從不交流卻實實在在的情感。我想,我的書打開時,首先應該是她的名字。於是《神燈前傳》這本書出版後👁,第一頁便是韋君宜寫的序言《祝紅燈》。在這篇序中依然是她慣常的對我的方式,樸素得近於平淡,沒有著意的褒獎與過分的贊譽,更沒有現在流行的廣告式的語言,最多只是“可見用功很勤”,“表現作者運用史料的能力和歷史的觀點都前進了”👩‍👦‍👦,還有文尾處那句“我祝願他多方面的才能都能得到發揮”⛅️。可是語言有時卻奇特無比,別看這幾句尋常話語👨🏽‍🦲,現在只要再讀🤵🏽,必定叫我一下子找回昨日那種默默又深深的感動……

韋君宜並不僅僅是伸手把我拉上文學之路。此後傷痕文學崛起時,我那部中篇小說《鋪花的歧路》的書稿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內部引起爭議⇾。當時文革尚未在政治上全面否定,我這部徹底揭示文革的書稿便很難通過🚄。一九七八年冬天在和平賓館召開的“中篇小說座談會”上⚀🕵🏽,韋君宜有意安排我在茅盾先生在場時講述這部小說,贏得了茅公的支持🎴。於是,阻礙被掃除,我便被推入了“傷痕文學”激蕩的洪流中……

此後許多年裏,我與她很少見面。以前沒有私人交往🍐,後來也沒有🧺🏌️‍♂️。但每當想起那段寫作生涯,那種美好的感覺依然如初。我與她的聯系方式卻只是新年時寄一張賀卡💅🏽🤛,每有新書便寄一冊,看上去更像學生對老師的一種含著謝意的匯報。她也不回信🧋,我只是能夠一本本收到她所有的新作。然而我非但不會覺得這種交流過於疏淡,反而很喜歡這種綿長與含蓄的方式——一切盡在不言之中2️⃣。人間的情感無須營造,存在的方式各不相同。灼熱的激發未必能夠持久,疏淡的方式往往使醇厚的內涵更加意味無窮。

大前年秋天,王蒙打來電話說,京都文壇的一些朋友想聚會一下為老太太祝壽🤹‍♀️。但韋君宜本人因病住院,不能來了。王蒙說他知道韋君宜曾經厚待於我,便通知我。王蒙也是個懷舊的人。我好像受到某種觸動,忽然激動起來📤,在電話裏大聲說是呀,是呀,一口氣說出許多往事。王蒙則用他慣常的玩笑話認真地說👚:“你是不是寫幾句話傳過來,表個態,我替你宣讀。”我便立即寫了一些話用傳真傳給王蒙。於是我第一次直露地把我對她的感情寫出來,我蠻以為老太太總該明白我這份情意了。但事後我知道老太太由於幾次腦血管病發作,頭腦已經不十分清楚了。瞧瞧,等到我想對她直接表達的時候,事情又起了變化,依然是無法溝通🧑‍🦲🧔🏽‍♂️!但轉念又想,人生的事👩🏻‍🦽‍➡️,說明白也好,不說明白也好,只要真真切切地在心裏就好🙎🏻‍♀️✖️。

盡管老太太走了🚴🏽‍♀️。這些情景卻仍然——並永遠地真真切切保存在我心裏。人的一生中🏋🏽,能如此珍藏在心裏的故人故事能有多少?於是我忽然發現,回憶不是痛苦的,而是寂寥人間一種暖意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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