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香港《紫荊》雜誌社原社長
來源:中山日報 2008年9月16日
黃祖民退休後從香港回到北京,開始從事歌劇劇本翻譯工作。自1995年到2003年八年間,和夫人顧以仁(原中國駐日內瓦聯合國機構副代表)一起譯出了28部劇本,40多萬字,可謂“快捷翻書匠”,書齋之樂,自在其中。
“靈通上網蟲”
在百度網上搜索“黃祖民”,就能找到他在新浪網上的一個博客專欄,時間從2006年4月到2007年7月。作者或是在夢中與貝多芬交流古典音樂,或是對香港回歸前後的探討,或是指出媒體上的常見錯誤……
采訪前,我曾想,此“黃祖民”或非彼“黃祖民”;即便是,文章也一定是他的晚輩們貼上去的吧。黃祖民雖自嘲為“小頑童”,畢竟也有80歲了。博客這種新潮玩藝與耄耋之年的老人們似乎相距尚遠。
記者:黃老,我在新浪網上看見“黃祖民”的博客,不知道那是不是您開的?
黃祖民:哈哈,是啊,你還去看了啊。後來我有一段時間不寫了,再上去的時候,我的地盤就沒有了。
記者:可是我還能看到。
黃祖民:你能看到,但是我上不去了,再登記註冊嫌麻煩。(笑)
記者:您平時經常通過網絡了解信息嗎?
黃祖民:是的。
記者:那您平時除了上網,看電視,還有啥娛樂?
黃祖民:玩電子遊戲。最新的3D的我都盡量收集。
記者:我記得有個叫什麽“星際爭霸”的遊戲。
黃祖民:那已經落後了,聽說現在出了新版本,還沒看到。
記者:我們都很少玩啊。
黃祖民:你們年輕人要幹事業,沒時間。我有大量時間玩。而且玩遊戲,腦子不會癡呆,對老年人好。我80歲了,你看,我還是挺靈活的。哈哈。
(坐在沙發上的黃老時常要起身拿些材料給我們看。只見他“嗖”地一下站起身,疾步走向書房,毫無吃力之感。紅潤的臉龐,銀色的頭發,談話間,他時常開懷大笑。)
記者:您會不會和您的孫輩一起玩?
黃祖民:不和他們一塊玩。我玩的多半是打仗的,他們見了害怕。嘿嘿。
記者:黃老,您身體這麽好,有沒有啥養身之道?
黃祖民:嘿嘿,沒有啊。我不參加鍛煉,不發愁,吃飯只吃七分飽。
記者:那就是“不發愁,不鍛煉,不吃飽”啰。
黃祖民:哈哈,對,你這個總結很好。
采訪後,我才知道,黃老已有十多年的上網史了。有黃老1998年的“虎年賀歲自拍像”為證:“七十悠然過,滄桑幾度逢。甘當窩裏犬,不羨海中龍。快捷翻書匠,靈通上網蟲。天天皆假日,白發一蒙童。”
是歷盡滄桑後的平淡,是書香門弟的熏染,還是赤子之心的天性,讓這位“白發”長者亦如可愛“蒙童”?
書香世家“海中龍”
黃祖民祖籍中山石岐長洲,出生於香港,先後於香港、重慶、北京就讀,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曾供職於團中央和新華社,曾任新華社香港分社副主編、香港《紫荊》雜誌社社長兼總編。“甘當窩裏犬”的他成就不凡,他的身後則是一個更為顯赫的書香世家,三代皆為“海中龍”,不是“商海”的海,是“文海”的海。
祖父黃紹昌,1885年中舉人,張之洞辟廣雅書院,參與其事,主持史學院分校,旋主講豐山書院。平生於詩詞文外,雅好收藏書畫古錢。與人合編《香山詩略》傳世。
父親黃冷觀,十七歲補博士弟子員,十八歲就讀師範,後加入同盟會,追隨孫中山,鼓吹革命。香山第一份報紙《香山旬報》的創辦者之一,兼任中山長洲小學校長,又設工藝傳習所。他在報上攻擊袁世凱稱帝,招致獄災,後移居香港,依然熱衷辦報,熱衷辦學,長期筆耕。
哥哥黃苗子,19歲從事美術漫畫活動,長期從事文藝工作,著名的漫畫家、書法家、中國藝術史家。
黃祖民:我們家三代人受到中山文化的傳統影響很深。
記者:您認為中山文化的傳統在你們家體現在哪些方面?
黃祖民: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揚。祖父的詩入選《全清詩》,最終將心血系於辦學上。父親從辦教育到辦報,都很有成績。他還寫了大量的小說,但是現在都找不到了,只留下一篇不是代表作的小說。我哥哥(黃苗子)當然不用說,在文化界成就最大。大哥黃祖芬在香港辦學。我還有一個哥哥叫黃祖雄(黃中堅),師從嶺南著名書法家鄧爾雅,寫得一手好字,抗戰期間在《新華日報》華北版任副刊編輯。
記者:你父親為何不親自教,而讓您的哥哥師從鄧爾雅?
黃祖民:他的字沒有鄧爾雅好。我們兄弟幾人從我爸爸朋友那學來的東西不少。
記者:你父親和吳鐵城的關系也很好。
黃祖民:吳鐵城也是中山人,他們一起跟著孫中山鬧革命,所以很熟。抗日戰爭爆發前,黃苗子跑去上海參加抗戰。我爸爸怕他出事,給當時的上海市市長吳鐵城打了個電報“把他扣住”。後來黃苗子就當了吳鐵城的秘書。但是,他自己還是搞他的革命漫畫。憑借著市長秘書的身份,黃苗子資助了很多藝術家,交了許多左派文化人。他的心是向著共產黨的。
記者:黃永玉在他的書中說,那時他們在上海經常一起聚會,每次都是您哥哥埋單。
黃祖民:哈哈。
家園長相憶祖澤自難忘
在中山長洲,新修葺的獅山公園主入口有一副對聯:“卿雲臨禹域,煙雨潤長洲”。這是黃祖民應征的對聯。他說,對聯的意思是:國家祥瑞,故鄉也得到潤澤。這對聯包含了黃祖民另一首詠故鄉的詩中所說“大我存小我,鄉光有國光”之意。
這對聯中所體現的家國情懷,往大處說,就是愛國,往小處說,就是愛鄉。這也恰是黃祖民和他的父兄們受中山文化的另一種影響。
記者:您父親跟著孫中山鬧革命,您和您的兄長都跑到了共產黨的陣營去了。
黃祖民:為什麽會投向共產黨呢?我父親雖然跟著孫中山,但是他接受了孫中山聯俄融共的思想。從小對共產黨有好感,他曾給我這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看正面介紹蘇聯情況的書。
記者:你們家一共幾位共產黨員?
黃祖民:我們家有三個共產黨員:黃中堅、黃祖坊(曾在上海同濟大學教書,已故)和我。
聽說廖冰兄曾說我大哥黃祖芬“比共產黨還共產黨”。為什麽呢?因為他辦愛國學校中華中學,被英國人關在集中營裏。我後來去香港工作時,他對我說,要是哪一天見到香港回歸,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惜只差兩年,他就故去了。
1942年,黃中堅是一名在香港長大的知識分子,當時,離開未婚妻,跑去解放區抗日,後來在日軍對太行山的一次掃蕩中犧牲了,成了烈士。這個愛國的典型也是父親從小對我們教育的結果。
我姐姐培養出了一個梁愛詩。她既上過中華中學,也上過英文學校。回歸後她當了香港首屆特區政府的律政司司長,對香港的穩定繁榮貢獻很大。我姐姐還有一個兒子,叫梁狄剛,從香港跑回大陸上學,然後去新疆開發石油,是石油界全國勞模,對中國石油業貢獻很大。這也和家庭的愛國傳統有關。
記者:黃老,您走的道路,是怎樣受到您父親的影響的?
黃祖民:我小時候,父親每天早上3、4點起來,用毛筆寫小說,不打草稿。他同時寫3、4種小說,就拿個大本子記著,這本小說有什麽角色,寫到什麽地方,什麽情節,不然就很容易寫混了(想起父親的這一舉措,他又忍不住笑了)。他本來身體很好,因為辦報,辦學校,寫小說,投入了一生精力,太勞累。(1938年,黃冷觀逝世,享年56歲)。
記者:您父親是怎麽教育你們兄弟幾人的,讓你們都有這麽大的成就?
黃祖民:身教重於言教。父親以他自己對文化事業的不懈追求,廢寢忘食的投入,又辦學校又辦報紙又寫文章的行動,教育了我們。
我們兄弟幾個多多少少都能作幾首詩,黃苗子的詩當然是無法比的。這是我爸爸從小營造的文化氛圍所造就的。我們一家三代的書香門第跟中山的文化淵源關系很深。我最小,雖不在中山生的,但是仍然從我父親那繼續了這個傳統。
成就當中,最大的是黃苗子,我就談不上。黃苗子從小最調皮搗蛋,現在他成就最大,我從小老老實實,考試常考第一,現在卻一事無成。小時候,他有一次偷吃了我的肉松,我不幹,他把肉松整平,然後跟我說,我沒吃你的,結果我信了他。
這就是我發現的“黃氏定律”,小孩子越調皮,成就越大。
瞎說的,呵呵。
“將革命進行到底”
從祖父黃紹昌到父親黃冷觀,再到哥哥黃苗子,黃家三代成就了香山家族史上的一段傳奇。他們的名字,在中山近現代史上顯得濃墨重彩。從小“老老實實”的黃祖民雖沒有父兄們那樣的名氣,卻也有著同樣精彩的人生。
記者:您在清華念書的時候,沒什麽難忘的記憶?
黃祖民:有一次演話劇,我的戲不多。戲裏說,我騎馬經過海邊的一座懸崖時,被馬摔進大海。人們抬著我的“屍體”上場時,母親已是欲哭無淚了。當4位同學把我抬上臨時舞臺時,一個人不慎踩中臺邊模板的空洞,只聽得“嘩啦”一聲,我被摔在臺上了,所有演出者全都忍住笑,而觀眾大嘩。於是本來傷悲而嚴肅的結局就此整個被破壞。本人空前絕後的一次演戲,就這樣以“驚魂”結束。
記者:哈哈,黃老您記得那麽清楚?
黃祖民:那場戲,嘿嘿,太好玩。
記者:您這戲演完不久,北平就解放了。
黃祖民:1948年12月15日,清華園解放了。後來,學校成立了迎接北平解放軍委員會,我被任命為宣傳部負責人。地下黨組織通知我已當選為清華代表之一,要前往石家莊參加華北學生代表大會。
在正定的華北大學師生舉行的聯歡晚會上,大家互相“拉歌”,拉到我們幾個來自國統區的學生時,大家都不會表演。我只好自告奮勇上臺,編出一首短曲《將革命進行到底》,反復唱“將革命進行到底”。我唱一句,強使聽眾跟著唱一句,就這樣蒙混過關了。哈哈。
記者:從那以後,您就成了參加學代會的“專業戶”?
黃祖民:嗯,1949年3月,參加全國學生代表大會,1950年,參加在捷克首都布拉格召開的第二次世界學生代表大會。
記者:在捷克,感受如何?
黃祖民:在布拉格車站,歡迎的群眾因為迎接第一個來自新中國的代表團而無比高興,把每一個團員抬起來遊行。
當時,楊誠(原團中央學生部長)任代表團的團長。我參與了他的大會發言稿的起草工作。到了布拉格後,我負責補充修改,開夜車完成,因此受涼發燒病倒,送進布拉格醫院,一連躺了好幾天。等我出院走進會場時,大會已經在舉行閉幕式了。
大會結束後,楊誠約見國際學聯主席格羅曼,一時沒找到翻譯,臨時把我叫去了。我雖是科班出身,因為參加地下學生運動,沒有好好學習。加上學的課程都是英國古典文學,沒有口譯訓練,因此大出洋相,翻譯得結結巴巴。在回國的火車上,我向楊誠檢討,他說:“你的英文基礎是不錯的”,讓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備受鼓舞。
記者:在新華社工作時,您還幾次陪國家領導人出國訪問,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次?
黃祖民:1964年,作為新華社的特派記者,隨同周總理訪問緬甸、巴基斯坦、錫蘭(今斯裏蘭卡)三國。總理曾指示我們,新聞要實事求是,不要誇大其詞,不要使用紅衛兵的語言。他曾多次把送審稿件中使用的極端的形容詞和罵人的話勾掉或改掉。
記者:您後來擔任新華社東方組的組長,文革時,受到怎樣的沖擊?
黃祖民:我受到沖擊很小。官不大,罷了官,下放一年就完了,後來慢慢又爬上來了。(大家笑)。不像黃苗子,前後關了8年,在牢裏只能用雨水寫字。
“老夫猶是小頑童,叱咤風雲咫尺中,玩盡電遊三百種,不妨長作書齋蟲。”這是黃祖民寫的小詩《八十自嘲》。
從“上網蟲”到“翻書匠”,從“小頑童”到“書齋蟲”,一個勤奮、幽默、達觀的老人無法不讓人印象深刻。我想,對他而言,“上網蟲”終究是晚年的佐料,“書齋蟲”方是安身立命的角色。
離開黃祖民家時,他一直說:“我算不上大家,只能算個小家,”接著又補充“小家都算不上,呵呵。”在這位自稱“小家”的黃祖民身上,我們依然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中山黃氏家族傳統文化的延續和愛國愛鄉的情懷。
談到下一代,他似乎有些遺憾,卻也平淡地說:“中山文化的影響到此為止了。我的兒女或者做生意,或者搞科學研究,都沒有搞狹義的文化。”
黃祖民的家中掛著哥哥黃苗子的幾幅字,還掛著一幅小外孫女稚嫩的畫,署名“娃娃四歲”。他說,“她倒是對文化有興趣,所以我經常給她瞎編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