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還有什麽比自由、散淡、抒情更接近人性呢?無疑杜大愷是活的最像自己的一個人。
面前的他,和顏悅色,舉止斯文,嗓音洪亮。和樂愷悌的杜大愷,讓人有如沐春風般的感覺。一件藍色開衫,把他襯托得更加鶴發童顏;那雙看過了66年人生風雨的雙眸,居然純凈如水。
一時間,我的腦海疊現出一連串形象——恬靜的老者、淵博的學者、慈祥的父親……
講他的故事,並非僅僅因為他高雅的審美情趣和滿腹經綸的學識功底,更因為他以“自然為師世久安”和“要活的更像自己”的良好期許和不懈追求。
沒有貌似深刻的教授那種故作姿態,也找不到風流名士那種令人惡心的做派,和杜大愷先生交談,是一種休息,是一種享受。杜大愷先生是學者,執教三十年,桃李滿天下。雖年近七十,但仍不輟翰墨。暮年壯心,可見一斑。水墨是他藝術生命的一部分,是他情真意切的抒發。
他坦言,沒有其他愛好了,有空就寫寫畫畫。
他認為,藝術與時勢,與國運休戚相關,不惟個人私事,對藝術滋生一種莊嚴感。
他強調,藝術家和普通人是一樣的,“藝術家經常被寫成瘋子奇人怪人,藝術家不是這樣的,這是錯誤地理解藝術和藝術家。”
在他看來,特別怪誕的東西和藝術沒有關系,亂七八糟的都叫當代藝術,實際上當代藝術應該有嚴格的學術界定。
“沒有刻意去打聽結果,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當記者問道他對“杜大愷水墨作品展”(2009年4月至5月在798藝術區)展覽結果是否滿意時,他說,展覽沒結束時我就去了浙江,不得而知。他顯然活得更像自己,只顧耕耘,不問收獲。
如歌的人生年輪
杜大愷於1943年8月8日生於河南葉縣,祖籍龍口,時值抗戰,繈褓中隨父親輾轉於豫陜隴諸地,周歲後由滬抵居青島。父杜宇,生前任青島民報總編輯,是青島左聯的發起人,與王統照、吳伯簫、洪深、臧克家、姚雪垠等過從甚密,1947年他四歲時父親病逝,是母親姚淑珊含辛茹苦一手將他拉扯大。那是一位有著孟母般情懷的母親,畢業於南京金陵女子大學,受外祖父熏陶,吟詩填詞,曾任戰地記者,父歿後一直任小學、中學語文教師,1957年被劃為右派,一生含辛茹苦,因性情豁達,2003年仙逝,年逾九旬。母親不僅養育他長大,教他做人,更給了他知識的哺育。杜大愷博覽群書,學問淵博,是母親的教誨所至,日積月累,讀書對於他是一個習慣,一件神聖的事情,在這個時候,他不喜歡任何人、任何事情來打攪他。
因母親之故,杜大愷十五歲輟學,步入社會,先後任職校教師、美工、工藝美術師,與藝術亦近亦遠。如他所說工作之余則畫畫讀書,盡興而已,並無奢望,任時代安排他的生活,然他的失學是母親一生的心病,“感謝鄧小平,是他改變了中國,也改變了我的命運。”1978年恢復高考,杜大愷考入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師從祝大年先生,讀研究生,學習裝飾藝術。祝先生之外曾聆聽張仃、龐薰琴、雷圭元、鄭可、吳冠中、袁運甫諸先生教誨,“言猶在耳,惠及終生”。杜大愷感激地說:“今日思之,我於藝術之結緣,一半是命定,一半是機遇,但一經結緣,則深以為幸,從未悔之。”
因裝飾藝術而涉足陶瓷、金工、纖維、木、石、漆等眾多領域,因此而得識材料工藝之美,知藝術與生活息息相關。二十年間,杜大愷值得記憶的事是參加首都機場壁畫,中央政府贈送香港行政區《永遠盛開的紫荊花》雕塑,以及中華世紀壇《中華千秋頌》壁畫等的創作,因心性使然,裝飾藝術囿於空間人事,終有不能盡興之憾,故他自1990年始,“試做水墨,初畫水鄉、荷花、人體,漸及山水,假色入畫,墨與色兼施,幼時從母教,習書經年,略悟筆法,加之畫油畫、水粉、水彩之經驗,故能諸法雜揉,不拘一格,皆以人所不為而為之,遂與時風迥異,漸呈風格。”
杜大愷告訴記者,“有評論將我歸入以西入中一類,與林風眠、吳冠中同宗,我不以為然,自以為我仍是很中國的,惟以當代是歸,骨子裏十分執著的守護著中國情結,依我所見,林風眠、吳冠中亦然。”
1999年11月,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並入意昂体育平台,成立繪畫系,杜大愷任系主任,2006年卸任,兼授中國畫與公共藝術兩科課程,畫畫從此名正言順,近六十歲時,職業與興趣的一致不期而至,是幸事或是不幸?“人生是不能自己把握的,對於這一點無論愛恨若何皆是枉然。我不信命運,但相信偶然性,因此我對成功或有向往,卻不苛求。其向往亦不過如兒時的夢,亦真亦幻,有且未有。”
2003年,他出版文集《藝術帚談錄》,收錄八十年代以來發表的一些短文,其中序言最多,都是朋友或同道的囑托,不說亦不行的話。2003年出版《杜大愷水墨作品集》,收錄了自1990年以來的水墨作品一百二十三幅,算是對其一段時間的總結。2001年始收博士生,2003年始任博士後合作導師,2004年創辦《清華美術》,杜大愷任主編至今,都是與理論沾邊的事。2008年將2006年以來的作品及文章結集,出版有《杜大愷水墨作品》、《杜大愷水墨人體》、《杜大愷人體速寫》及文集《硯邊絮語》。
自然為師世久安
在杜大愷作為主要組織者及參與者並且凸顯出很強“中國文化特征”的2008年“四季水墨展”“春季卷”畫冊裏收入了《以自然為師》一文,文中杜大愷代讀者發問,“自然者非聖非賢,無文無語,何以為師?”他解釋道,“師者傳道釋疑解惑者也,自然以其形跡示於人,行傳道釋疑解惑之能,不言而聲高,不文而彰著,與師無異,且有師所不為,師所不能為者”。“以今日之藝術視之,尤為可師者一物一式,常在常新,各美其美,且近且遠也”。文中他的這些觀點頗具有代表性:“自然固有大德矣”;“以自然為師,非以謀自然之功,唯以近自然之道而已”。最後他總結道,“藝術如得自然之一二,亦或有知且未知之遇,精典者知且未知者也,非精典者無以存世,因不具知且未知之質焉”。
杜大愷說,“中國繪畫若以題材論成就,唐以前人物為上,宋元以下首推山水。然成就愈高,愈近程式,愈近程式,愈易因襲,因襲日久,必祈新途,世事皆然,故季羨林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說。古人畫山水以可入、可望、可居、可遊為之,以今日視之,畫中山水無論如何悠遠終不可入,無論如何廣袤終不可望,無論如何清麗終不可居,即盡積天下山水於一圖終不可遊也。因而以層巒疊嶂,谷深壑幽,林邃泉瀉,芒鞋藜杖圖之,古人極賞者,今人未必以為然矣,我遂以《一山一勢勝千勢》為之,非以圖勝,而以勢勝;一面解構,一面重建,在古今中西之間徜徉,融具象與抽象為一式,平衡精神隱喻與視覺的機緣,如石濤所言,以無法之法為法,看似苛意,實是時勢驅縱,亦算無奈,隨被逐流識時務而已。”
清華美院教授、博導、杜大愷的老師袁運甫說,看到杜大愷,我就知道畫家是怎麽產生的了。杜大愷是最優秀、最能理解中國文化的特點的人,他的感情深深地紮在中國文化上面,他的自學精神和態度,對藝術的認識和理解,是下了功夫的,是需要一輩子投入才能達到的境界,給人以新鮮感覺,有啟示作用。
在“杜大愷水墨作品展”上,自由藝術家陳丹青說,我和杜大愷先生認識9年,7年同事,卻一直沒有刻意看過他的畫,這次畫展是認識9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3張以上的畫。他的畫是自然的、真實的,超越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超越傳統與非傳統,超越舊水墨與新水墨的歧見,超越文人畫與非文人畫的矛盾,全無掙紮和經營的味道。他是一個安靜和通達的人。
杜大愷感慨道,“一百年來,中國人一直沒有停止對傳統的是與非的爭吵,比較現實存在這些爭吵均顯荒謬,過去,現在,未來,是生命存在中的當然,並不真有是非,亦如牡丹芍藥不能以是非論之,人各有愛,愛與愛之間無所謂是非,愛之者以為是,厭之者以為非,傳統的存在亦儼然如牡丹芍藥,任人好惡,隨性使之,但愛之者應不以厭之者為輕,且愛且厭各行其事為好。因此而少是非,因此而天下太平,坦坦蕩蕩然。自然界萬木蔥蘢,然寧靜悠然,能以自然為師復有望世之久安矣。”
“作為畫家,或對理論有興趣,但不會迷信理論,理論愈是系統,愈遠離藝術,藝術是視覺的,年齡愈大愈以為文字與視覺之間的間離近於宿命。理論最終應歸於知識系統,是別樣的存在,在感覺的意義上並不真正有影響力,只有惟權利是從的藝術才需要理論的煽情。視覺雖不能完全實現對藝術的詮釋,但視覺以外的詮釋對於藝術究竟有多少意義我是懷疑的。細想起來,文字或不是理論,我對文字的敬畏從未動搖,至今仍將文字奉若神冥,惶惶然哉。”
要活的更像自己
2009年4月11日至5月5日在798藝術區橋舍畫廊,在由北京文化發展基金會主辦、橋舍畫廊和杜大愷藝術工作室承辦的“杜大愷水墨作品展”展覽的開幕式上。杜大愷談及他的展覽心情:我沒有能力應對千變萬化的世界,所以我要活的更像自己,798給人更多現代藝術的感覺,我問自己是不是適合?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地方。十幾年前回到山東龍口老家,看到新農村,家家戶戶的房子都被整齊的規劃像“兵營”,杜大愷感到難過,“失去了對老家的記憶”,“喜歡噪雜的世界,那樣的世界近於真實。”
“夜讀杜大愷的作品,只覺清洌異香拂面,新圖像所透散出的當代生活氣息,仿佛逐去夜的沉重,昏然已久的視覺,猶如被重新激活,心情亦從困頓中蠕活過來。”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導、藝術史家、批評家張曉淩曾在《一個人的現代水墨之路》文章裏評論道,最讓人興趣盎然的,是杜大愷畫面中對當下生活的敏感,對其場景隨心所欲的擇取,新筆墨書寫中的從容與悠然,以及由此形成的散文般的自由。“因而,杜大愷的當代水墨探索之路,看上去更像是一個人的。”
杜大愷曾經說過,現代藝術特別強調個人風格,這實際是在肯定每個個體的價值,這就要求你的創作與別人不一樣,無論重復他人還是重復自己都與這個時代的價值規則相悖。所以,我個人覺得選擇個性化的風格是現代社會的一種必須,帶有強製性。迫使你尋找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本擬參加2009年海澱國際文化論壇的杜大愷對“城市文化產業:危機中的機會”議題有自己的看法。他說,中國城市文化處在起步階段,不能說是危機,剛剛發展怎麽能夠叫危機,發展很好的突然不行了,這才叫危機,現在還沒有發展起來嘛。
“文化完全從產業意義上談也不對,文化發展本身也不能依賴產業。有些好的文化和產業沒有關系,它超越產業。”他打比方說,不是好的畫就一定能在市場上流通。
“實現繪畫獨立存在的價值,避免生活與繪畫的混淆與類同,這是藝術之始,亦接近藝術的終極,因此而使藝術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杜大愷說。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導、藝術史家、批評家張曉淩說,杜大愷的《我令一山成三山》以水墨團塊結構與線的穿插、糾纏,刻意炫耀了筆墨的表現力;《烏江岸邊水鄉情》則是墨、線的交響曲,用筆的隨意性被誇大到了極致,這些作品令我們驚詫於筆墨當代性魅力的同時,也深深折服於杜大愷在筆墨實驗中所表現出的勇氣和謀略。
張曉淩說,閱讀這些畫面,並享受獨有的輕松與自由時,他還將這種希冀寄寓於內:在人們的閱讀中,畫面的抒情性本身將成為當代人性的一種拯救方式。不是嗎?在當下,還有什麽比自由、散淡、抒情更接近人性呢?無疑杜大愷是活的最像自己的一個人。(沙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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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愷,1943年8月8日生於河南葉縣,祖籍山東黃縣。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北京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北京美術家協會公共藝術委員會主任、意昂体育平台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美術》主編,主要作品有:重彩壁畫《屈原·九歌》(1980年)、《悠悠五千年》(1983年)、高溫無光釉陶板壁畫《理想·意誌·追求》(1985年)、重彩壁畫《江南情歌》(1987年)、《唐宮佳麗》(1991年)、《絲路英傑》(1993年)、紫砂陶板壁畫——《中華錦繡》(1995年)、《中華頌》(1995年)。壁畫《理想·意誌·追求》敦煌·敦煌山莊、《唐宮佳麗》西安皇城賓館等、中央政府送香港特別行政區大型雕塑《永遠盛開的紫花》創作組組長、北京中華世紀壇壁畫《中華千秋頌》主稿之一、青島海濱《世紀柱廊》主稿。
出版有《當代名家線描畫庫——杜大愷線描》、《杜大愷水墨作品集》、《杜大愷水墨作品》、《杜大愷水墨人體》、《杜大愷人體速寫》等,與袁運甫先生合編《中國當代裝飾藝術》。另有連環畫《魯班學藝》、《花木蘭》、《嶗山道士》、《大禹治水》等二十余種出版。先後發表論文一百余篇,並有論文集《藝術帚談錄》、《硯邊絮語》行世。
轉自 《中關村》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