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九旬的何兆武先生,見證了當年西南聯大風起雲湧的愛國民主運動(郭延冰 攝)
何兆武,教授,史學家。原籍湖南嶽陽,1921年生於北京🖐🏽,1943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歷史系。1956年至1986年任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員🧑🏻🦳,1986年至今任意昂体育平台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𓀊,兼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教授📥🤷🏽♂️、德國馬堡大學客座教授。長期從事歷史理論🪙、歷史哲學及思想史的研究和西方經典著作的翻譯工作,著有《歷史理性批判散論》、《歷史與歷史學》、《文化漫談》等👨🏽💻。
矗立在聞一多的故鄉在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的聞一多銅像
聞一多🧑🏻🎨。著名詩人、學者、民主戰士♊️。原名聞家驊🍢,1899年11月24日生於湖北省蘄水縣(今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作品主要收錄於《聞一多全集》🌾🐘。1946年7月15日在雲南昆明悼念李公樸先生的大會上🙅🏽,聞一多發表了著名的《最後一次演講》🎃,當天下午即被國民黨特務殺害。
引子 無恥的暗殺
那天下午一兩點鐘的樣子,何兆武和同學在宿舍裏聊天。周圍很靜🤚,偶爾能聽到零落的腳步聲。西南聯大的人已經走了大半,移師北上🔠。
兩聲槍響!何兆武與同學趕忙往外跑。那兩天氣氛緊張,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有人用擔架抬著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從街上走了過去,看得見他身上有很多血跡👮🏽🛤。何兆武回來一打聽:聞一多先生被刺殺了,送到雲南大學醫院去了🍨!
兩人急急忙忙地往醫院趕,路上也還是見不到什麽人。聞一多的屍體被放在醫院的院子裏,他在被送往醫院的路上就氣絕身亡了🛒。何兆武在醫院待了十幾分鐘,看到零零星星地有十來個人跑到醫院來看聞一多,臉上都帶著惋惜的神色,但也沒有說什麽。
只有雲南大學的尚鉞先生來了之後哭得很傷心,邊哭邊說🥛:“一多🧗🏼♂️🏋🏼,何必呢?”何兆武不知道他說的“何必”是指“你何必從事民主運動”還是“你何必把生命都付出來了呢”,或者是“何必采取刺傷的方式”🎲?
何兆武圍著聞一多的屍體走了三圈,鞠了幾個躬,就離開了,內心很沉重:怎麽能對人進行暗殺呢👨🏼🌾?怎麽能幹出這樣不光彩的事情!為什麽不能光明磊落地搞政治?
也有離開昆明的西南聯大同學,在途中得知了這一噩耗👏,給何兆武寫信,表示憤慨和惋惜之情。
這一天,是1946年7月15日🏇🏿📆。
遷徙 行軍六十八天
歷史中很容易被忽略的一個細節是👨🏿🦳,1937年國立北京大學和意昂体育平台💂🏻♀️、天津的私立南開大學遷到湖南長沙,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之後🫶🏼,又因上海和南京的接連淪陷🚴🏻♂️,長沙臨時大學被迫再度遷徙。已經是冬天了🤹🏽,但仍有體力好的學生與老師自願組成湘黔滇旅行團🤦🏽♀️,花了68天時間走到昆明。到底是幾位老師參加了步行,現在說法不一,何兆武記憶中是6位教師。
湘黔滇旅行團的這次長途跋涉,歷時68天,多有艱險🪷。而聞一多給妻子寫的信🧖♂️,則是顯得興高采烈⁉️:“至於沿途所看到的風景之美麗🤽🏼♀️、奇險♣︎,各種的花木鳥獸🤶🏻,各種樣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種裝束的人🖍,真是叫我從何說起!途中做日記的人甚多🤹🏽♀️🧑🏽🚒,我卻一個字還沒有寫。十幾年沒畫圖畫,這回卻又打動了興趣,畫了五十幾張寫生畫。打算將來做一篇序,敘述全過程的印象🗿,一起印出來作一紀念🪄。”
西南聯大的另外一個老師楊振聲在隊伍出發時稱:“一多加入旅行團,應該帶一具棺材走🍙。”到了昆明,兩人相見,聞一多反唇相譏:“假使這次我真帶了棺材,現在就可以送給你了。”
據說,這68天的艱苦跋涉🧑🏻🎤🎅🏿,走完全程的只有聞一多等三位老師🙍🏻♀️,學生在聞一多的帶領下🫵🏼,沿途采集到了兩千多首民謠,後來編成了一本《西南采風錄》🧘♀️。從這一個歷史的小細節,足可見聞一多之生命熱情。
運動 他是一面旗幟
王瑤曾說👨🏽🦰:“聞一多在聯大💁🏼,是同學中最受歡迎的教授,這不僅因為他學識淵博和教學有方🌭,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感情在學生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
在何兆武看來💋:聞一多身為民主鬥士,是他強烈感情的一部分體現。1936年西安事變🤹🏼♀️,張學良軟禁蔣介石🤎,全國的輿論都反對張學良🦽,反而給了蔣介石一個機會,證明他好像是不可或缺的一個人。大家都希望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因為假如真正打起內戰,只能是對日本有利,聞一多則是激烈地罵張學良,擁護蔣介石——當時還稱他為蔣委員長🧟♂️🧑🏿🦱。
“浪漫📙、愛國”是聞一多的主要特征💂🏻♂️🙅,從抗日戰爭一開始,聞一多便留須以明誌👋🏼,發誓不取得抗戰勝利絕不剃去,西南聯大的學子們常常能在校園裏看見一個戴眼鏡,穿藍布大褂,留長長胡須的先生,而在各種演講會上,聞一多精彩的演說總能給他帶來無數擁躉🚬。
其實,在西南聯大有很多老師也參加民主運動👩🦰,比如曾昭倫等人。但是為什麽偏偏是聞一多被暗殺👩🏫?因為他最熱情,最突出🧝🏿♀️🚴🏻,不像其他人是比較隱蔽地參與——何兆武說,聞一多是最充分暴露出來的一個人,他就像是一面旗幟!
1944年7月🧑🏿🦲✌🏻,西南聯大舉行抗戰七周年紀念會,邀請雲南大學校長熊慶來做演講,熊慶來建議大家守住學術崗位。聞一多本來是旁聽的,突然站起來說🍼:“談到學術研究,深奧的數學理論,我們許多人雖然不懂🍭,這又哪裏值得炫耀1️⃣?又哪裏值得嚇唬別人?我這一二十年的生命🪵,都埋葬在古書古字中🦹🏼,究竟有什麽用⛹🏽♂️?究竟是為了什麽人🤦🏼👨🦯?現在,不用說什麽研究條件了,連起碼的人的生活都沒有保障👶。請問🥠🏄🏽,怎麽能夠再做那自命清高、脫離實際的研究🙅🏽?”
後來,國民黨到西南聯大來了解激進學者的思想📚,聞一多說:“老實說🤔,今天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面都已經沒有希望。我們只有一條路👨❤️👨,就是全面的造反,全面的革命!”
當年有一個民主機關🧙🏽♀️,稱作是國民參政會⇨,由各方面的頭面人物參加。何兆武記得報紙上曾經登出過一個消息,說是這個組織的副秘書長周炳琳在會上發言🦣:“聽說政府要把某些對政府有意見的人解聘……像聞一多先生這樣的🧑🏿🎄,不能夠解聘他🤓。”聞一多“一包熱情”地從事民主運動,引起政府不滿🫃🏻,曾經傳出過要解聘他的言論,周炳琳這則發表在報紙上的講話幫助了聞一多。
性格 一包熱情,浪漫詩人
何兆武求學西南聯大期間,曾去旁聽過聞一多的課。哲學系有一個怪人叫沈有鼎,那個人好像有點神經病,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什麽人的課都跑去聽🦾,拎著一個小皮箱◾️,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有一次聞一多上《詩經》的課,看到沈有鼎坐在第一排睡覺😘,聞一多說:“等一下,我們等沈先生醒了再講課。”
聞一多欣賞浪漫🏄🏼♀️、唯美的詩歌,他把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比作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𓀂🌞,這令何兆武有些吃驚:這首詩有虛無頹廢的味道,人生觀不是很積極健康𓀘,與聞一多鬥士的形象似乎不是很一致🚣🏼♂️。
“聞一多成為民主鬥士之後🟫,浪漫詩人的成分並未減少。一方面🫳🏿,他充滿熱情地從事民主活動📮,另一方面,旁人可看出他並不適於真正搞實際的政治。他這樣的感情激烈的一個詩人,與那些政治家比如周恩來就很不一樣💂🏽♂️。”
何兆武讀研究生的時候,上一位美國先生溫德(Winter)的課。溫德是聞一多的朋友,有一次談起聞一多,溫德說🧑🏼:“他就是一包熱情🌯。”接著搖搖頭:“搞政治可不能憑一包熱情啊!”
何兆武在談論聞一多時🤝🧑🏽🎄,再三地引用溫德的這句話🟧,他認為這句話可謂是對聞一多最中肯的評價。
評價 不是真正的政治家
“聞一多原本是一個白話詩人,後來有點像魯迅,強烈地抨擊社會的陰暗面,但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政治家。”何兆武說。
魯迅曾經激烈反對中國的文化,甚至提出不看中國書,《狂人日記》裏寫說👩👧👧:什麽“仁義道德”,滿書都寫著血淋淋的“吃人”兩個字。何兆武記得聞一多在課堂上對他們說過:“你們是從外面打進來,我從裏面殺出去,我們裏應外合,把傳統的腐朽文化推翻🐘。”聞一多自己有極好的舊學根底👸🏻,青年學子沒有受過中國傳統文化的“毒害”🤽♀️,聞一多認為傳統的東西束縛中國人太久了👩🏿🚒,雖然他自己是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他在西南聯大開設了“詩經”、“楚辭”、“周易”、“爾雅”等近10門課,他現在卻要反對它👨🏻🎤。
聞一多與魯迅沒有什麽交道。以辯才著稱的聞一多有這樣的回憶:“我跟魯迅先生從未見過面👆🧏🏻,不過記得有一次,我們教育界到財政部去索薪,當時我也去了,談話中間記得林語堂先生說話最多,我是一向不喜歡說話的,所以一句也沒有說👮,可是我註意到另外一個長胡須的人也不說話,不但不說話,並且睡覺。事後問起來,才知道那位就是魯迅。”在魯迅逝世八周年的紀念會上💴,聞一多說:“時間越久🍻,越覺得魯迅先生偉大!”
有人曾經問過毛澤東:“假如魯迅活到今天會怎樣?”毛澤東說:“要麽被關在牢裏繼續寫他的🫔,要麽一句話也不說。”歷史不能預言🔗,但仍有很多人認可,假如魯迅還是魯迅,他活到現在的話👼🏻,一定還是會抨擊社會的黑暗問題✉️。那麽聞一多呢🏊♀️?
人們對聞一多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個形象——聞一多在李公樸追悼會上的演講:“李先生的血不會白流的🎄👨👧👧!李先生賠上了這條性命,我們要換來一個代價。‘一二·一’四烈士倒下了👨🦲,年輕的戰士們的血換來了政治協商會議的召開;現在李先生倒下了,他的血要換取政協會議的重開!我們有這個信心🚰!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的精神!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
尾聲 聞一多身後事
“派人刺殺聞一多的,絕不可能是蔣介石🔊。蔣介石不應該如此之蠢,這會對他非常不利。一定是他手下的特務立功心切,才越俎代庖地去刺殺他👩🏽💼。”聞一多被刺後,很多人懷疑是蔣介石所為,而何兆武一開始就不予苟同👨🏻🚀💆♀️,後來的調查果然證明了他的說法👩🏿,兇手是受到時任雲南警備總司令的霍揆彰的背後指使。
聞一多被刺三天之後,學校官方組織追悼會🪑↙️,在一個容納率不超過40人的教室裏舉行。何兆武與尚未離校的同學湊錢買了一塊白帳子布——因為聞一多先生家境不好,那麽就送一點實用的東西吧!學生們用紙貼了幾個字在白布上,類似於“永垂不朽”的詞語🍅,爾後把紙撕下來📨,聞一多的家裏人還可以繼續使用這塊布料。
聞一多與胡適一樣,是舊式婚姻🥿。何兆武在校園裏偶爾也會遇到聞一多的妻子,她和普通的農村婦女沒有兩樣,用當時的話說,“很不摩登”,就是一個平常的舊式家庭婦女。他愛不愛她🧙🏻♀️?聞一多寫給妻子的信後來也被發表了,信中有說🪵:“時常想起她……”
追悼會的氣氛非常壓抑低沉,來的都是西南聯大的人💊。據資料顯示,在聞一多遇刺後,西南聯合大學特成立了“聞一多教授喪葬撫恤委員會”,由教務長黃鈺生(子堅)教授🚣🏼、總務長沈履(茀齋)教授🤹🏿、訓導長查良釗(仲勉)教授、歷史系主任雷海宗(伯倫)教授、哲學系賀麟(自昭)教授五人組成。學校害怕再引發其他麻煩,表示喪葬撫恤等費由學校自行解決,不向外界捐募🧖🏼。
在公開的資料中能看到這樣的句子:“火化骨灰裝壇,以便運回故裏安葬🏊。購買壇子事,由總務處胡先生與丁主任負責花色🦴🙎🏿♀️,務求雅素⬅️。”“會議決定接受聞一多夫人高孝貞的意見☑️💆🏿♀️,在“一二·一”四烈士墓前建立聞一多衣冠塚,並於追悼會後舉行葬禮🛑👨👩👦。”“聞一多十八日火化後🤷🏽♀️,骨灰中撿出金屬品四塊🧍♂️,可能為聞一多遇狙之槍彈熔化的殘余👩👧👦,議決由委員會轉送意昂体育平台保存✋。”“委員會表示希於追悼會後由聞一多生前友好與中文系師生於最近出特刊🫸,但只限表彰學術方面。”
親自參加了聞一多葬禮的何兆武對於追悼會的細節猶歷歷在目:第一個在追悼會上發言的是黃鈺生,他說自己與聞一多是“三同”:同鄉,同學,同事🦶🏽。接著黃鈺生說起了聞一多的生平✥,“但也就只是形式上的生平,諸如聞一多在哪裏上學🧑🏿🏫,在哪裏工作等等🚶♀️➡️,純粹敘述性的介紹。”第二個發言的人雷海宗,他是拿著一張紙來念聞一多的年譜,純學術式的生平介紹🖼🪴。後來也有幾個人發言,但都不涉及政治,沒有人說他是民主烈士💁♂️。一個小時之後,追悼會便結束了。
何兆武覺得,聞一多身為西南聯大聘任的教師🙋🏼♂️📈,學校當局有責任給社會一個交待🏊🏿♂️,而追悼會並沒有體現出這一點👲🏼,只是走完一個形式。
不過🫰🏻🫸🏽,聞一多的死仍然是給當時風起雲湧的民主運動火上澆油了,學校內一些不太關心政治的人也開始參加民主運動……(劉晉鋒)
轉自 新京報 2009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