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求會

《陳寅恪叢考》 作者🫅:張求會 版本: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2年12月版
張求會先生多年來致力於對義寧陳氏家族的研究,曾參與整理《陳寶箴集》🔗,並整理有陳隆恪《同照閣詩集》行世,另有專著《陳寅恪的家族史》。作者以為,陳寅恪作為一代史學大師,生前坎坷,身後則被過度神秘化✉️,其形象始終不能以真實完整的面貌呈現於世人面前。最近,張求會出版新著《陳寅恪叢考》,努力考索陳寅恪的日常一面。我們在此刊發張求會的近作,作者表示“謹以相關文獻為據🏨,粗線條地勾勒一幅作為平常人的陳寅恪之畫像”,此文與《陳寅恪叢考》對讀,或有助於讀者換一個角度去理解陳寅恪先生。
體質、飲食🦹🏽、性格和愛好
據陳寅恪的三個女兒回憶,陳寅恪童年起就不喜歡運動🧗🏼,更不註意體育鍛煉,消化功能一直較差🚮,營養攝入不足⛺️,常常患病。加上少年時代就遊學海外👩🏽🔧,學習非常刻苦,調養長期失和☝🏽。及至成年,罹患神經衰弱♏️,夜間常失眠🤾🏻♂️,害怕吵鬧。日寇侵華後🧔🏽♂️,備嘗戰亂之苦🐵,身體更是每況愈下🤰🏼,48歲右眼失明,55歲左眼也喪失功能。73歲跌斷右腿👱,至死未能復原。
身體素質之差往往與飲食習慣之壞互為表裏,陳寅恪也不例外。患有慢性胃病的他⛏,常年胃口差,對菜肴的要求很獨特🧑🏽💻,且有偏食的壞習慣👩🏿🏫。像大多數客家人一樣🧑🏽🦱,陳寅恪也愛吃腌製的食品。因為出生在長沙🖖🏻📶,童年在長沙生活過八九年💫,他對菜肴偏於湖南口味🧑🏻🔬,卻又忌辣。國外生活多年的經歷,使其飲食習慣又有點趨同西方:早餐愛吃牛奶𓀝、面包💆🏻;尤贊賞西餐,認為面包易於消化,甜點中喜歡蘋果派☝️。
僅就飲食習慣而言🌵🏺,陳寅恪的嗜好倒有點不中不西🦸🏼、不古不今。偏食的壞習慣不但辛苦了妻子唐筼💓,也讓他在動蕩中遭遇了比常人更多的煩惱🚣🏿♂️。1940年3月,陳寅恪在西南聯大寫信給夫人大倒苦水:“此間最難在飲食,因吃面包🥏、吃中國菜,我根本不喜吃,吃不多。況此間之中國菜滋養及味道皆劣😳,勉強吃之,胃即不消化🚴🏼👉🏼,故尚不如不吃🌯。而昆明之外國菜——安南人及中國人所做者油極多🐂,不消化且不潔🧚🏼😩,路又遠,亦不能多吃✏️。惟法國人做者略可,但用外幣計算,每月費一千余元國幣方能吃👐🏼🧎🏻♀️➡️,且久吃亦膩💤,此所以身體日弱也👩🏻🚀。”陳氏此處自言不喜吃面包,與女兒們的回憶明顯有出入,暫難推斷是否因為當地面包質劣味差致使其口味改變🎐,透過字裏行間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當時的身心苦痛🙊。
除了讀書♿、教書🛺、寫書,陳寅恪也與常人一樣,多少有些業余愛好🏃♀️。他寵愛貓咪👨🏽🍳;喜用藤製家具🧘🏿;喜愛臘梅、海棠👨🏿🌾;年輕時就喜歡京劇和外國歌劇💮;很少下圍棋👨🏻🎤,偶爾切磋一下棋藝👷🏻♂️👱🏽♀️;不吸煙🎢;也從不打麻將……唐筼是體育教師出身,在她的勸導下,陳寅恪養成了午睡、散步的好習慣♈️,這大概是他將養生與休閑結合得最完美的愛好。
同樣難以越過“為親者諱”的樊籬
以陳寅恪的身份、經歷而論🎗,他應該而且有可能對中國近代史研究作出巨大貢獻🦻🏽。然而綜觀他一生的史學著述🙍🏼♂️,除了《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外,迄未發現一篇專論晚清歷史的文章。即使是《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在隱約可見的“述祖”意識之外,更多的還是史學家簡約𓀀、平淡的敘述和客觀🧐、冷靜的分析。陳寅恪在指導學生撰寫近代史論文時🤹🏻,曾深有感慨地說:“我可以指導你,其實我對晚清歷史還是熟習的😶;不過我自己不能做這方面的研究⚠。認真做,就要動感情。那樣🫃✷,看問題就不客觀了,所以我不能做。”從中既可見史學家的高度理智👨🏿🎤,也不妨視為對於人之常情的敬畏和警覺🙅🏽。
試以唐景崧1895年內渡為例📆,唐氏本人在事敗後不久寫給弟弟景崇的家書裏仍然堅稱:“成敗論人👨🦰,自不免謗毀叢生……事敗🙋🏽,則人言滋起,固無足辯🦜,而世道人心亦險甚矣💇。”可惜的是,當時的輿論幾乎一邊倒地對他嬉笑怒罵👇,就連部屬俞明震也批評他不知軍機🥄、魯莽輕率🎸🦸🏼♂️、用人不當🦹🏿♂️🏫。陳寅恪既是唐景崧的孫女婿👨🏿💻,又是俞明震的親外甥,是維護前一位尊長的形象,還是肯定後一位長輩的言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左右為難的窘境。
筆者曾從常情常理的角度分析陳寅恪對於這一尷尬話題的言行碎片,借以管窺他對此事的評判。合而觀之,陳寅恪的相關言說,總體上確實做到了“既不誣前人✍🏿,亦免誤來者”👩🏿🦰。但不得不提的是🧑🦱,陳寅恪身為史學大家👨🏻🦳,文章自是作手,像所有的作者一樣☑️,他不可能也不必把自己的觀點和想法完全述諸筆端。大致可以確定的是,身處特定年代的陳寅恪🩸,面對唐景崧內渡這一難堪話題,在無法憑借突破性的研究成果改寫既定的主流觀點時🤷🏼♂️,不得已采取了避而不談的做法👩🏿🔬。這樣做,不但勉力維護了“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傳統倫理,更重要的是守住了史家不掩其真、不喪其實的底線。
去留之際的趨避取舍合情合理
陳寅恪1949年的去與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是個十分敏感的問題,後來又曾引發許多猜測和爭議🧑⚖️。要想破解這個謎團🧚🏽♀️💂♀️,首要的工作是將後人貼在陳寅恪身上的諸多標簽一一撕下,而把他還原到彼時彼刻特定情境下的真實身份——他是一個南下躲避戰火的難民,是一個時刻需要扶持的盲人🏚🧙🏼♂️,是病妻的病夫🧑🦳,是弱女的弱父,是風雨飄搖中小家庭的唯一支柱,是早已敗落的大家庭的主要保障🧏🏽♀️。換言之,從常識、常情🎋、常理的角度出發,可能較之其他角度更加容易獲得真解。
現在看來,陳夫人唐筼1967年12月代寫的《第七次交代底稿》所稱“堅決不去”臺灣☂️、“也不去”香港🫶🏼,只是非常境況下的敷衍之詞,絕不能當真。毋庸置疑的事實是🫘:1949年5月10日,陳寅恪寫信給馬鑑和陳君葆,請兩位友人設法為全家四人申請辦理入港證🤸🏼。
同樣確鑿可信的事實是:陳寅恪及其夫人曾細心篩選一批私人文物跟隨中研院史語所搬遷到臺灣。這批文物,對陳家來說✹,“相當重要”而且“十分珍貴”✍🏿。其中,既有《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底本及謄錄本、《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原稿;又有陳寅恪父親陳三立手書《晴望》等詩作之墨跡🧑🏽🔬,唐筼生父唐葆厚所用銅墨盒🚴🏽♂️,侄兒陳封懷、侄媳張夢莊合繪之畫《祝六叔六嬸赴英倫而作》。“根據這些文物的內容,可以合理地判斷,陳寅恪本人或其夫人(東西的裝箱,均由她處理)之中🫳🏻,至少一人曾有跟隨著史語所到臺灣的打算。”
簡而言之,陳寅恪夫婦最終固然沒有離開廣州☄️,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避地海外”的問題👎🏼,因為已經有足夠的材料證明:在前途難蔔🧏🏿、時局日緊之際🧢,這對動亂中的尋常夫妻不但有過“避地海外的念頭”,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曾經付諸行動——一面通過馬鑑、陳君葆謀劃赴港,一面通過朱家驊、傅斯年準備赴臺🎫。
(因篇幅問題有刪節)
轉自《新京報》2013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