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升華
1982年,我從浙江大學物理系畢業,很榮幸被分配到葛庭燧先生剛剛創辦的中國科學院固體物理研究所工作,這一年,葛先生69歲,按照老傳統算是70歲。古稀之年歲舉家遷徙,從零開始新辦一個研究所,這種氣魄和勇氣不是今人可以想象的。這也是那個學術隊伍青黃不接年代的特殊風景。
固體所落戶在合肥董鋪島,董鋪島三面環水,聽起來詩情畫意,今天踏上這塊風水寶地,感覺風光旖旎,樹青草綠,令人心曠神怡。當年情景可不是這樣:幾處灰舊的樓房挨著黃土地,跨越董鋪水庫的大橋還沒有建成,通往城裏只有一條破舊的繞道公路,從大拐彎到大楊店八九公裏是沙土路,車子一過,塵土飛揚。一天只有幾趟公交車進城,一個小時才走到半道。逢年過節,貫穿全島東西的唯一一條馬路上,掄扁擔都掃不到一個人,直讓人產生流放的感覺。
葛先生出身在山東農村,這麽一個接地氣的地方,想來非常適合他的口味,短短一二年的時間他就以自己的學說影響和精神感召力把沈陽金屬所一批業務骨幹舉家“忽悠”到了島上,其中有他的四大弟子之一孔慶平,人稱“孔二”,還有後來先後擔任副所長的吳希俊、董遠達、戚震中和張立德等一批中年研究人員,剩下的人就靠新分配來的大學生補充了。
葛先生是國際滯彈性內耗研究領域的創始人之一,內耗與固體缺陷研究理所當然地成為固體所草創時期的研究重點。有個時期,內耗研究大有成為全所必做課題之勢,連我們金屬玻璃研究組也弄幾個金屬玻璃樣品進行內耗實驗。
葛先生非常珍惜晚年來之不易的研究環境,他親自挑選隊伍,身先士卒,帶頭鉆進實驗室,和大家一起“摸打滾爬”(他的口頭禪)。內耗組自己研製實驗設備,自己製備實驗樣品,夜以繼日進行內耗實驗,反復觀測記錄。他們在尋找內耗峰,其實也在攀登這個傳統學科的國際最高峰。
我被分配到葛先生的夫人何怡貞領導的金屬玻璃研究組。
物理圈子外知道何怡貞女士的人不多,何家可是大有來頭,何怡貞的父親何澄是早年追隨孫中山的老同盟會成員,據信當過蔣介石的老師。何澄也是蘇州網師園的主人。何怡貞母親王氏家族也聲名顯赫,先祖王鏊官至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王守競、王守武、王守覺是何怡貞的表兄弟。她的妹妹是何澤慧院士,妹夫是錢三強院士。何怡貞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如果有大家執筆,一定可以以這個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的生平為線索,編出一部溫婉動人的劇本來,給我們貧血的熒屏補充一點營養。何怡貞年輕時喜歡溜冰、集郵,她對自己溜冰的姿勢頗為得意;她特別重情,這一點,每一個讀她的傳記材料和她子女的回憶文字的人都能感覺得到。可以說,在她那一代所有知名科學家中,她保留下來了關於親情、友情和歷史線索的最豐富、最細致、最完整的圖片和書信文字材料。
何怡貞被大家尊稱為何先生,她由光譜研究切入當時比較熱門的金屬玻璃研究,成為這一領域的先驅。
何先生比葛先生大三歲,俗語有“女大三抱金磚”之說,算是巧合。夫婦倆性格迥異,葛先生嚴厲威猛,疾言厲色,有時讓一些“大人物”都下不來臺。1988年一次學術會議,葛先生見錢臨照先生在座,脫口說道:錢先生呵,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呵。了解中國科技大學那段歷史的人都明白葛先生此言意味。錢先生莞爾一笑:“在政治上我們要向葛先生看齊”;何先生則和風細雨,溫婉雅致,極富人性光彩。我母親去固體所看我,何先生與她這個家庭婦女親切拉起家常,噓寒問暖,讓母親對這位大科學家嘖嘖稱奇,我在固體所工作期間,每次回家,母親都要關切地問一問她的情況。
1941年7月,葛庭燧與何怡貞在上海結婚(照片引自劉深著《葛庭燧傳》,科學出版社,2011)
葛先生與何先生由師生戀而結合。何先生是1937年美國密歇根大學物理系的博士,在燕京大學物理系教書時是葛先生的老師,葛先生當年追美麗雅致的老師是很費一番功夫的。讀當年葛先生寫的情書讓人大跌眼鏡,想不到我們眼裏如此“威嚴”的葛先生也有柔情似水、詩情畫意的“昨天”:“月色依然是那樣地皎潔,清風依舊是沁人的襟胸,但我卻那樣地感覺悵惘寂寞,忽忽地若有所失!……溪中呱呱的蛙鳴,引起我無限的感觸,團團的刺猬從我足邊爬過去,更使我陷入深深的冥思!……哎,我再也沒有機會去按那沙沙的鈴聲了!我再也不能從那‘呀的一聲門開了’之中,看到那一張使我喜歡,使我愛戀的笑臉了!!”
這還是我們熟悉的葛先生嗎?!葛先生用在愛情上的鍥而不舍勁頭一點不比用在科研上的勁頭差,他讓最初看來完全不靠譜的戀情大獲成功。
不知是不是有早年師生關系這點情結,感覺夫婦倆有時還較著勁。葛先生顯然是夫妻關系中強勢的一方。固體所一開始有專車接送兩位老人上下班,有一天,葛先生對何先生說,所裏派車接送主要為了照顧她,何先生聽了很不高興,反駁說:“那不是照顧我,而是照顧你。”為了撇清自己,兩人於是都拒絕坐車,改為步行。
錢臨照先生跟我說過一個調侃葛先生的笑話:1990年何怡貞八十壽辰,一時道賀嘉賓鹹集,眾星捧月。葛先生或有點不適應配角的地位,合影拍照時面色有點僵硬,錢先生看了直樂,他當天給何怡貞題下這樣一首詩:
光譜晶體非晶態,馳騁其間六十載。
建功立業在邦國,誰雲巾幗讓須眉。
錢先生在他招牌式的、頑童意味的笑聲中特別提到,最後一句本來是“巾幗何需讓須眉”,怕太刺激葛先生,臨時給改了。哈哈,人家夫妻間的事,錢先生也來“打抱不平”,這些老先生之間真夠有意思的。
葛先生對自己的學術生命異常珍惜,他最討厭別人喊他“葛老”,所裏一位行政幹部“葛老”喊順口了,幾次沒改過來,被葛先生當我們的面狠狠教訓過幾次,下一次他再順口冒出“葛老”的時候,我們都樂得差點沒繃住。葛先生說“我不老,我才三十三歲”,原來他把自己的生命從1949年算起。我們私下都覺得葛先生太正統,但沒有人不佩服他的學術熱忱和時刻沖在科研一線的幹勁。
葛先生夫婦倆都非常節儉,與葛先生一起出差,吃飯肯定是他私人埋單,菜可以點,但端上桌就必須吃完。一次內耗組兩位同事硬是被迫無奈把點的兩大盆湯都到進了肚子,後來吃飯,聞湯色變。何先生則從我做起,用過的信封都要翻過面來再用,或留做其他用途。
現在學術交流少不了請客吃飯,許多教授學者都千錘百煉練就了能酌善飲的功夫。葛先生在公款請客上是極其“摳門”的,他恨不得把每分錢都用在科研上。那時到訪客人是很難碰到固體所請吃的,大牌專家如程開甲院士來所做學術報告,都要和秘書自己燒火做飯,程先生見怪不怪,我們聽了卻非常詫異。我自己還親身經歷過一件事:
1983年夏,固體所由美國PE公司訂購的熱分析儀器到貨,全套儀器16萬美元出頭,當時大學畢業生月工資50元,16萬美元是很大一筆錢,可見科學院對剛剛成立的固體所的支持。9月份,PE公司派其北京維修部張工程師來固體所安裝調試儀器,張工程師吃了三天食堂熬不住了,含蓄地對接送他的司機毛師傅說,他的一位同事在中國科大安裝儀器,受到校方宴請。何先生聽說後過意不去,就想好好招待張工程師一次,當時課題組請一頓飯居然是要所領導批的,不想,葛先生不同意,還扯出個理由:儀器如果不正常去找張工程師問責,怕不太方便。我有時覺得何先生在葛先生面前有點秀才遇到兵的味道(哈哈,葛先生恕我不敬),何先生無奈只好自己掏腰包請客,在合肥城裏長江路上的淮上酒家請了一桌,我也在場。
固體所對年輕人要求很嚴,我們剛分配去的全體大學畢業生必須與研究生一起上課、一起考試,葛先生、何先生都親自授課,1982~1983年有兩門專業主課,葛先生領銜的“固體缺陷”、何先生領銜的“非晶態金屬的力學性質與結構穩定性”。這就苦了幾個年齡老大不小、正緊鑼密鼓地操辦婚事的同事,他們考試不及格已在意料之中。(這幾位仁兄現在可都是所長、院長級的人物!)我未敢造次逃課,僥幸過關。內耗組一位安徽大學77級分配去的女大學生考得特別好,她因工作勤懇,作風樸實,得到葛先生悉心栽培,她現在也是科學院一個研究所的所長。
除了開課,固體所的學術活動也很多,一般人在葛先生的講臺上做報告是要冒一點風險的,好幾位“專家”級的人物都躺著中槍,有時是學術觀點“不對付”;有時是“崇洋媚外”言論,葛先生聽不得別人說外國月亮圓;有時是“政治覺悟”問題,葛先生也聽不得諷議時弊。逼人的威嚴像是葛先生的名片。
何先生和藹可親,但學術要求也一點不含糊。她說得一口漂亮的美語,對英語水平非常看重,我們幾個剛分配去的畢業生第一課就是考察英語。她拿來一本英語專業書,讓我們翻譯前言,對英語的重視與她對國際前沿研究工作的關註是密切相關的,她的課題組每周四下午有一次學術活動,主要討論國外學術期刊上發表的最新研究成果,有時也討論國內同行的論文。她每次指定一個人先做功課,在會上重點發言,報告文章內容和自己的心得,然後大家討論,通過這種方式,課題組成員既有效地跟蹤了研究前沿,又提高了英語文獻的閱讀水平,受益不小。
1982年固體所一下子分配來13名本科畢業生,並招收了15名研究生。我們幾十個年輕人住在三號樓最上兩層(5、6層)的集體宿舍,度過了一段非常快樂又非常焦慮的時光。這裏面有不少人都成長為學術棟梁之才,現在回想起來,那種環境、那種成長平臺是很難遇到的。
1985年我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讀研,離開了固體所,現在越來越深切地感到,在葛庭燧夫婦身邊工作和學習這三年是我的榮幸和財富!

1982年8月,葛庭燧與何怡貞在前聯邦德國。我腦中兩位先生的容貌定格於此。(照片引自葛運培等編著《何怡貞世紀掠影》,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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