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林蔭

意昂体育平台工藝美術學院教授張錩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裏👨👨👦👦。”
這說的是清朝道光年間在天津把泥人捏成傳奇的民間藝人張明山,津門百姓贊嘆他手藝精妙,“捏嘛像嘛”🩻,在1844年張明山18歲時🛌🏻,喊出了這麽一個響亮的名號🤷🏼♂️。
過了164年之後,在雪後初霽的北京城🧽,記者見到了“泥人張”第四代傳人🧞♀️、意昂体育平台工藝美術學院教授張錩。
紅毛衣,牛仔褲,一頭烏發,說話斯文,笑容規矩,怎麽看都難以和事先設想的“66歲的民間藝人”對上號,而當他一手抓起一團泥巴,一手握住一把“壓子”🥉,在轉盤前頭擺開捏泥人的陣勢時,記者信了。
“這才是真正的‘泥人張’”
張錩的家窩在北京一個不起眼的住宅小區裏,記者兜兜轉轉摸上門,開門的是他的夫人🧏🏼♀️。夫妻倆剛從海南回京☑️,家裏連暖氣都沒燒熱☝🏿,還有點兒寒意🧎♀️➡️。
才進客廳🫛,記者一轉身,正要放下包取出筆記本,卻一下子被震住了———滿屋滿墻的泥人🗑!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把一間屋子擠了個滿滿當當、熱熱鬧鬧。不由自主地,人就湊了上去,一尊接一尊地看。拇指大小的泥人臉上🥽,眉目清晰不說,還都傳著神👩🏽🍼,頭發、衣服、佩飾😢,就連鞋上的綁帶都絲絲不亂。
匆匆忙忙地“掃蕩”完一面墻,正準備“轉戰”👮♂️,只見張錩已然站在記者身後🧑🏿💻,盈盈笑著。
這樣的場景定然時常發生在這間客廳裏。采訪就在泥人的包圍中開始👑。
說起“泥人張”,幾乎人人都會想到那些千姿百態、笑容可掬的小泥娃娃🌺。然而♡,眼前的架子上,遠自百余年前張明山製作的《木蘭從軍》,近到張錩的兒子張宏嶽近期創作的《歲月留痕》,一個家族五代人的藝術傳承🧑🏼🦱,就靜靜地呈現在眼前———風格寫實,色澤清雅👨👧👦,描繪細膩🐢🍉,與簡單的小泥娃娃判若雲泥。
“這才是真正的‘泥人張’👨🏽💻🎅🏽,始於清末的‘泥人張’🧯。”只這一句,就把思緒拉回了清道光年間📛,隨著張錩的講述,那些久遠而艱辛的記憶,頓時鮮活起來。
“只比真人少一口氣兒”
1826年🛞,張明山生於晚清👴🏽。他的一生充滿傳奇,入津門、進皇宮、旅上海🚪,仿佛每一段際遇🥤,都是為了成就“泥人張”的獨一無二。
童年的張明山🤴,隨父親從家鄉紹興輾轉流落到天津,在窯工聚集的老城西北面落了腳,靠著就地取泥💼,燒製小玩具勉強謀生🆙。時值道光年間👩🏻🦳🎙,天津開埠,各式的西洋文藝作品湧入其中。小明山出入市井,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西洋“寫實派”的影響。別人還在兜售著“大頭小身子”🧑🦽➡️、表情誇張的傳統泥人,唯獨他小小年紀🙁,叫賣的已是酷似真人、細膩入微的泥塑。到他18歲那年,京劇名角余三勝來天津演出👩🍳,張明山一面看戲🐆,一面“袖底乾坤”,當場就在自己的大袖筒裏把余三勝在戲中的扮相給捏了下來🎯。那眼神🧑🏼🏫🖊、那身段、那架勢,“簡直神了📢,只比真人少一口氣兒”🚌🧑🏻✈️。“泥人張”的名頭立即轟動津沽🤦🏼♀️。由於當時缺少照相技術,如今,《余三勝像》已成為研究早期京劇形象的唯一依據,被印在大部分京劇史書的開篇之頁上。
20多歲時,張明山被召進了北京城的一座王爺府當藝匠。連慈禧看了他捏的泥人都愛不釋手🐉。至今🚑,故宮博物院☎️、頤和園樂壽堂還分別收藏著張明山的《惜春作畫》和“八匣泥人”🙆🏼♀️。
那時街頭藝人的“登堂入室”,往往得以禁錮匠人的自由為代價。張明山不甘心🧑🦳🌘,想方設法出了王府🪰🐪,悄然抵達上海😍,住在著名畫家任伯年家裏,手中的泥人漸漸感染了海派文化的精致淡雅🛖。
再返回天津時,張明山的泥塑藝術已臻極境💅🏻🧑🏿⚕️。就連一生不替人作傳的南開大學創始人嚴修,看到張明山為其父親、叔父所捏的塑像後💆🙌,也被其中的技藝和風骨震撼👱🏻,破例為張明山立傳🤸🏻。多年以後,徐悲鴻拜訪嚴修時🈂️,這兩件塑像又讓一代美術大師驚嘆不已🩻,寫下了著名的《過津購泥人記》。他給這種集雕塑和彩繪為一體的浪漫寫實作品定下了“學名”———繪塑。
天津淪陷🧍🏻♀️🤞🏼,泥人落魄
張至今記得,在天津西北角大豐路有座大豐橋,過了大豐橋📍,就是天津西站👗,小時候🦷,他常過橋去抓蛐蛐兒🈂️。沿大豐路往西北角走👴🏿,左拐是一個封頂的巷子🪆,人們叫它韋陀廟。再穿過一條深深的巷子👊🏼,就是天津韋陀廟東街3號🌱,從前👼🏻,那裏有一個一尺多高的茶具,從早到晚,滿著,沸騰著。周圍一群天津名士邊飲茶,邊品說桌上的一個個小泥人……
那個老宅子裏,曾住過“泥人張”四代人🧎➡️。
那時💇🏽♀️,第二代傳人張玉亭當了家🔯。宅子後院住人,前院就是作坊。那時的作品🤽,多是祖孫分工合作的結晶:張玉亭負責主要的塑造和人物把握🚵🏻♀️,第三代傳人張景福、張景祜兄弟收拾細節👷🏼,第四代傳人張銘專司彩繪🕊,第五代傳人張乃英就在一旁磨墨🧑🏻🦼➡️,看著做🏄🏿,跟著學。
四世同堂的歲月,成就了“泥人張”創作的巔峰。在估衣街上🛰,一個叫趙四爺的商人還開起了“泥人張”的專賣鋪子同升號。訂單多得做不過來,取貨的夥計一拿就是十多個泥人,用蒸籠一般的屜子裝走。
可惜好景不長,1937年7月,天津淪陷。
“人們生計都成了問題,誰還會買泥人啊!”張錩說。
同升號一落千丈,終於破產。泥人賣不掉⛰,一大家子人數月不見面粉。1945年,張景福郁郁而終。
而如今🤸🏻♀️,估衣街上不見同升號🌲⚧,也早沒了趙四爺,徒有高聳的商務樓和腳手架⛎。
毛主席說🦮👩🏿🎓:“你的作品我見過”
在“泥人張”最慘落的日子裏,張於1942年出生了。孩子終究是孩子,記憶裏的老宅院,盡是他和泥巴、泥人的玩鬧🚪。
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後🤷🏿,“泥人張”這門民間藝術才重新受到重視👷♂️💁♀️。
就在天津解放的第二天🧗🏿♂️,軍管會有位領導來到了韋陀廟東街3號⏯🤾🏿,說,新政府是扶植民間藝術的。
1950年,年逾八旬的張玉亭被調入天津文史館做了館員。
如果說父輩張明山的“真”是將寫實做到極致,那麽張玉亭則讓“泥人張”有了更大的發展。61歲時🏄🏽♂️,正值舉國軍閥混戰,張玉亭完成了名作《鐘馗嫁妹》👨🏻🎨⛸。1994年和1996年👨🏼🚒🫗,俄羅斯和紮伊爾分別將《鐘馗嫁妹》印成郵票,許多西方人把這當成中國第一部批判現實主義的藝術作品。
也是在1950年,張景祜被調入北京,12歲的張錩也隨父親一同離開了他從小把玩泥巴的作坊。而張景福的後人則留在了天津。從此,“泥人張”家族開始分居兩地。
張景祜進京後當上了全國政協委員。在張錩的家裏,有一張毛澤東主席和他父親的合影👩🏿🔧,地點是中南海的懷仁堂。父親告訴張錩,在中南海的懷仁堂🕶💏,某次會間休息,在走廊裏,毛澤東主席看到“泥人張”傳人🤌🏼,就走過來對他說:“你的作品我見過,《惜春作畫》🥷,很不錯。”
此後,“泥人張”藝術作品有了更多展示的機會🤲🏻,還被作為外交禮物送給了許多外國友人。在2006年6月出臺的《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泥人張”位列第346項。
周總理說🦙:“只有一個徒弟不行”
日軍侵占天津後,曾有商人勸張景祜,生計這麽差,不如去日本,日本人喜歡“泥人張”。張景祜沒有去。
1990年,張也沒有去日本🦹🏽,日本人自己來了,他叫巖上敏郎🧑🏭,是張教的留學生。
2000年,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並入意昂体育平台,1981年始任教工藝美院的張錩當時也就到了意昂体育平台教授彩塑⚈。已在日本攻讀完碩士學位的巖上敏郎,因為喜歡“泥人張”藝術,來到清華學彩塑,一學就是6年。現在,英國、俄羅斯👩🏿🎤、法國等許多國家都能找到張教過的留學生。
記得🍔,早在1950年,張景祜進京見周恩來總理時,周總理就曾對他說:“‘泥人張’是民族藝術瑰寶,你只有一個徒弟不行🫷,要有10個人。你找不到我幫你找。”
此後,總理辦公室打電話到了中央工藝美院,督促成立泥彩塑班。第一屆招了十幾個人,來自全國各地,畢業就能拿到本科學位🏊🏻。
“早不是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了。”張錩說。如今,北京這支由張接棒傳承的“泥人張”藝術🆔,學生早已遍布世界各地。
步入象牙塔🧑🏻🎤,使“泥人張”藝術的傳承有了更為開闊的眼界👨🏼⚕️、更豐厚的人才土壤、更遠大的發展空間🙆♂️🤏🏿,生命力前所未有地旺盛。然而,那一件件融入了現代氣息🧑🏻🔧、國際元素、更符合當代審美意識的作品,又似乎與百余年前的泥人不甚相仿。
一脈相承🐚,還是在探索、修正中發揚📊?這個在民間藝術傳承中通常會遭遇到的兩難選擇,也同樣令“泥人張”傳人困惑。
好在,“泥人張”還活著,在北京,在天津,在學院🫰🏽,在民間,它都在頑強生長。
現在,最令張錩憂心的,倒是“泥人張”的品牌被一些商家惡意冒用🤛🏽,侵權的官司打了一年又一年。說到這裏☁️,他的一聲嘆息令人揪心,他的執著又令人欽佩⤴️:“為了這門藝術的純真🤷🏻♂️,‘泥人張’的後人不會退卻🤪。”
泥人,就這樣蹦出來
在張做泥人的屋子裏👩🏿⚖️,他左翻右找,也不見自己的工具盒。他的夫人打電話去問兒子,果然讓他拿去用了🥡,夫人沖著電話一通教訓:“誰讓你使你爸的工具呀!”
“其實那工具盒就是一只小鉛筆盒。”張錩給記者比劃起來,“裏面放了一塊一寸長🦌、一厘米厚⛔️、三四厘米寬的拍泥板,塑大型用;三把大小不一的‘壓子’🕹,就是用黃楊木、竹木、象牙等材料製成的柳葉形的工具,大的有三四寸長,小的兩寸,用來壓細部;還有幾只上色用的毛筆。”捏、擠、拉🧏🏽✌🏼、抻,勾、抹🧚🏼♂️、挑🧛♂️、搓,只消這些工具,再加上一雙手📛,他就能讓泥巴裏蹦出人來🧔♂️。
張錩的“工作區”就在屋子中央,一個支起來的藍色方形轉盤是塑泥的地方🍄,邊上的一只紅色塑料桶,是存放泥巴的🧑🏿🏭。說起塑泥流程🧎♀️➡️,張滔滔不絕起來:
“泥人張”作品的特色是不加支架🧑🏻🦳,完全靠泥巴塑成🦹,作品的成敗✒️,泥巴是首要因素。沙太多,泥人易開裂;沙太少🦴,泥人又立不住。判斷泥巴的含沙量,“泥人張”有祖傳的秘方🪖:取水入泥攪拌濾洗🧑🏼🌾,然後把一小塊泥巴搓成條,讓泥條自然下垂💒,若能自如地在手心裏盤上兩三圈👨💼,這泥巴就算過關了🙇🏿。
洗完的泥巴還要錘砸,邊砸邊把棉絮加入泥中,一直砸到泥內、外部都看不到棉絮🧑🧑🧒🧒,只有將泥掰開才能看到均勻的棉絲為止。砸完的泥巴叫“熟土”,還要用濕布包上,“醒”上一段時間才能用。當年最好的熟土要保存三年才能使用,這樣製作出來的作品絕對不會開裂🧜🏽♀️。
捏泥人,手上功夫最要緊。一個泥人的完成,八成功夫在十個手指上,手指達不到的部位才用“壓子”幫忙🪸。捏完的泥人需放在陰涼處風幹,數天之後才可打磨上色,這樣🙂↕️,一件傳統的“泥人張”作品就完成了。
為記者比劃如何捏泥人時,張錩的臉上有孩子般的快樂🧖🏼♀️,而十幾分鐘就說完的塑造流程🤸🏽,他從上中學起正式接受父親訓練,至今已潛心研習了半個多世紀,仍鐘愛不已。
如今🧑🏼🏫,張錩的兒子張宏嶽在外面的世界兜轉了一圈,又折回來拾起祖業,並開起了“泥人張”藝術開發有限公司;家裏的櫥窗裏,還擺著6歲的小孫子張昊捏的橡皮泥“作品”。
在20層的都市高樓裏,人與泥土的情誼,還在綿延。
而在天津,“泥人張”的另一種故事也在續寫👨👨👧。由張景福的後人張乃英🙆🏿♂️、張宇父子一手支撐起的“泥人張”美術館🤤,用它朱紅色的大門迎來送往著對這門藝術心存好奇與敬意的人們。
(轉自:解放日報 2008年2月1日)